第四章 无人的回忆（1）

苏牧正一言不发地伫立在人群之中，恍如一尊石化的玉像。

他身处一方宽大的院子之中，不远处还有一群士兵模样的男人横列成几排，似乎是在受训。苏牧所在的地方是院子的东隅，一条幽静的回廊从幽静内堂中延伸而出，起到暂时为疲惫的士兵提供小憩的功用。

此时他的身畔就横七竖八地横躺着几簇灰头土脸的受训士兵。他们各个满脸风尘、毫无章法地把自己的身体丢落在回廊的各个角落，宛如一个个死人般没有生气。

苏牧穿着一袭红黑相间的宽大长袍，一袭银发全部都扎在了脑后。院子的中央是另外一群正在受训的士兵。他们亦穿着黑色衬底、红色花纹的长袍，每个人都面色严肃地站在原地，倒好似是要面临大敌一般。

然而苏牧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身上。苏牧那深静如雪原般的眸子里正映射出另外一个男子的身影。

“你们还需要加把劲啊。这样是不行的！”忽而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大声强调道。话音未落，只见一名袒胸露腹、形貌狂野的男子缓步从簇拥的阵列中踱了出来。

他的衣襟看起来似乎有些凌乱，随性地敞开着领口，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肌和腹肌。男子刀削一般的脸庞上有着一双朗星般的眸子和利剑般的眉毛，使他看起来颇为俊挺威严。他的右边耳垂上还镶着一颗银白色的圆形耳钉，在炽热的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芒。

苏牧冷漠的脸庞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心不在焉地倚靠着一根廊柱，低声说道：“开阳...你依旧是这么热衷于训练啊。”

男子听到苏牧的声音，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惊诧地转过身来。

两个久违的人便那般安静地相互凝望。那一道欣喜的目光透过他冷漠的瞳，穿越拥挤的人潮，恍若久违的问候。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剑眉男子忽而身形闪动，转瞬之间就已然欺身到了苏牧面前。他身后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惊呼声。他的右手鬼魅般地穿过分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下一秒便紧紧摁在了苏牧腰间悬挂的剑柄上。

“我么...”苏牧梦呓般地低语道。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一般。

片刻的沉静之后，只听到苏牧嘴唇噏张，怔怔地站在原地说道：“我独自在人世间旅行。走过了那个世界的几百个城市。”

“哦...是这样啊...”剑眉男子亦眉目低垂，嘿然一笑。他自顾自地握紧了苏牧的剑柄嘶声说道：“那不知道你的剑，是否还那么锋利呢...”

苏牧低头讪然笑了起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冷冷地盯着剑眉男子笑道：“不如你便来试试。开阳。”

“正有此意啊。”名叫开阳的剑眉男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狂野地咧嘴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苏牧的剑柄上厮磨着，然后，慢慢地转动手腕，从剑鞘里生生把那柄短剑凭空抽出了一截。

空气中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一股清冷寒魄的气息从那柄短剑中冲散而出，无声无息般渗透进了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里。苏牧眉头轻褶，他沉着脸庞，面无表情地低头注视着自己腰间的那柄短剑，清澈的眼睛里尽是飘忽不定的神情。

开阳颇为满意地松开了手。他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转过身对着身后呆若木鸡的士兵们摆摆手说道：“你们都让开点。伤到你们可不好了呢。今天本教官就给你们演示一下真正的打斗。”话音未落，他已然不耐烦地大步走到了场地中央，顺便把那些反应慢了一拍的士兵一脚踢开。

士兵们看到开阳气势汹涌地走了过来，都蜂拥而散，做鸟兽般迅速地退到了墙根和回廊处。他们三两成对地寻找着掩体，片刻之后，便出现了滑稽的一幕：诸人都跟寻找掩体一般，从各种柱子和房顶后面探出了一个又一个好奇而兴奋的脑袋。

“我说你们至于吗？”开阳却颇为尴尬地看了一眼苏牧，他没好气地跺了跺脚，瞪了几眼房顶上的几个士兵。然后下属们却似乎是最了解长官的习惯的，看来这位教官每次拔剑，这帮士兵们都少不了苦头要吃。

苏牧依旧伫立在原地。方才仓促的人群与他屡次擦肩而过，他却没有回避的意思。待到周遭的士兵们都退了下去，他才微微一笑，缓步走到了场地中央。

开阳的背上背着一把比苏牧的剑鞘长许多的长剑。两个人在场地中央站定，周围的士兵都禁不住凝神摒气，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细节。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似乎是希望能偷学来一招半式。

“那我就不客气了。”开阳昂起头颅看着苏牧，朗声说道。下一秒，他便已经拔剑出鞘。

一股巨大的狂风横卷了整个庭院。

开阳正处身在那道狂风的中心。众人被那道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都争先恐后地寻找着更加牢靠的掩体。那些比较有先见之明的士兵们躲在走廊上高大的立柱背后，正嘲笑着那些方才还坐在房顶，此刻却已然掉了下去的家伙们。

只见开阳缕起右臂上的袖子，整条粗壮的臂膀上青筋暴起，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剑。那柄剑窄刃绿柄，剑刃周围似乎还不断地散发出淡淡的青绿色光芒。

苏牧却仍旧面不改色地站在开阳面前，并没有急于拔剑。他的衣襟都被那阵狂风席卷起来，在空气中猎猎作响。风沙厮磨着他的脸庞，狂风渐渐模糊的他的视界。

开阳纵身一跃，身体已然停滞在半空中。他紧握住长剑大声喊道：“你们都小心点啊!伤到你们就不好了！”围观的士兵们见状，都相互簇拥着又向后退了几步，中场那个宽阔的圈子又增长了几分。

苏牧面无表情地感受着空气里风的律动。

万物都有旋律，万物亦有波动。

猛兽的利齿，亦或是猛士的利刃。攻击之前那蓄势待发的眼眸，那张开的毒牙和狂刃...却无法触及到我的衣襟。

因为你的气息和波动已然出卖了你的意图。

他冷笑一声，身形晃动，瞬间就站在了离开阳很远的树下。

“要来了啊！”开阳狂野地咧着嘴，瞳孔也因为激动而收缩了起来。他奋力举起长剑，那把剑通体都发出强烈的绿色光芒。开阳先前已然撸起袖子，这时整条手臂上的肌肉都鼓胀了起来。

“吞噬他罢！凌风！”开阳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他傲然漂浮在半空中，对着苏牧所在的方向大吼道。

那把长剑似乎也在充能一般，那绿色的光晕越来越重，他奋力挥下手臂，只见一道巨大的月牙形冲击波从剑刃上飞速的脱离出来，奔雷一样扑向苏牧所在的位置。

“覆雪霜城罢，白霜！”苏牧轻轻地拔出一直安然悬垂在腰间的短剑，横举在胸前。只见那把短剑渐渐发出莹白色的耀眼光芒。那把剑缓缓震动，似乎是听到了主人的命令一般，在苏牧的胸前不住地舞动起来。随后，一道巨大的蓝白色冰流从苏牧胸前喷涌而出，如同山洪奔泻一般在苏牧面前迅速凝聚。

那道冰流随后便在苏牧的前方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冰墙。刺骨的冰渣凌乱地飞溅到苏牧的脸庞上，在温热的皮肤上无声消融。

冲击波猛烈地撞击到了淡蓝色的冰墙之上，周遭的空气都被窒流。诸人顿时屏气凝神，有些意志力稍弱的已然被震倒在了地面上。

轰然一声巨响。围观的诸人都禁不住捂住了耳朵。只见那道绿色的月牙和蓝色的冰墙不分你我般咬合在了一起，两股能量竟然僵持在了空气中！几秒以后，月牙冲进了冰墙里，冰墙也将月牙全部吞噬。

然后，恍如化学反映般剧烈地炸裂开来。

空气中霎时飘满了晶莹的冰蓝色光点，仿若漫天的白雪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荡在院子之中。诸人都惊奇地伸出手来，去触摸那迷梦一样的场景。

胜负似乎还没有分得出来，却听见苏牧双手负立，洒脱地站在人群旁边，仰头注视着那两股能量低声说道：“你又进步了呢。开阳。”开阳也不置可否。他哼了一声，咧着嘴从半空中降了下来。

开阳缓缓收回长剑利落地笑道：“我可是一直想要超过你啊！号称是苏家这一代最强的男人。”

苏牧却抿起嘴笑着摇了摇头。他安静地转过身，对着开阳淡淡说道：“你早晚会超过我的。开阳。”

周围的诸人看到打斗暂时告一段落，都如获大赦般地从各个角落中冒了出来，再一次聚拢在训练场之中。

他微仰着头，冰冷地注视着漫天的雪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寒冷刺骨的气息，让他回忆起了某个地方：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做瑞士吗。

我曾站在那漫天的白雪之中，寻找着你的模样。

那阴晦的天际，钢筋水泥组成的庞大森林...让我觉得，人间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啊...

可是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可是偏偏在最后，却变成了孤身一人的旅行啊...

可是我并不觉得孤单。

因为你不在以后，你的眼睛，便一直在我的心里。

和我一起，看着这个世界，看着我走过的，每一处风景。”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站在躁动的人群之中，竟忽然有一种，失魂落魄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