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曲断肠天后泣血,梨花落公主伤春
歌声原自青木宫传来,天后降下云头,歌声却已停了,天后有些失望,徘徊良久,正欲离去,宫内又有琴声传来,浑厚低沉的男音唱道:“长相思,在长安……”仅闻此六个字,天后竟鼻根一酸,涌出泪来,想天宫乃是无忧无虑的神仙世界,几无情孽纠缠,谁解相思?谁道相思?天后千年来悲抑于中,有口难言,忽然闻得如此直白道出相思,一时把持不住。
歌者又唱:“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络纬不过是促织,可将促织说成“络纬”,薄命悲凉的意象竟华丽起来,井阑亦是萧瑟之物,或是夕阳金了井阑,这末日的辉煌唱着华丽的寂寞,一如我的年华,独对秋霜,孤灯冷席!
歌者唱:“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想神仙,与天地同寿,可视千年如弹指,可我这一千年,过得是那样地实实在在!每每独对孤灯,坐视最后一滴灯油燃尽,空叹长夜不明,是的,我是天后,我可以让天宫永昼无夜!可偌大的天宫,谁解相思?不如把相思葬在黑暗里!
歌者唱:“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我在云端,谁在思念我的容颜?上有青天,下有渌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心爱的人啊,你在哪里?!天后闻此,已是泣不成声,悲难自已,一手紧抓胸前的宫纱,倚着青木宫前的石狮,勉强支撑自己。
青木宫内又唱:“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天后终于颓然跌倒,想人类相思,纵使终身不复相见,不过短短数十载,死了,哪怕梦魂无据,一碗孟婆汤入了轮回,相思也就断了,可我呢?想他一千年,等他一千年,还要几千年?还要想他几千年?还要等他几千年?命不绝,思不断,空任相思摧心肝!
青木宫内,歌声已袅,歌者似乎也悲不自胜,再难成调,天后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对月垂泪,良久,琴声又起,歌者复唱:“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随着歌声回转,天后的心绪渐渐平静,想黄昏之时对着夕阳金辉晕染的鲜花想他的笑,一个个月明的夜里,枕愁辗转。
歌者唱:“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想人间夫妻,琴瑟和谐,夫唱妇随……一丝暖意轻点心头,未及飘上嘴角,就化作一声长叹,歌者悲,闻者痛,空唱“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天后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望着夜空,那歌者唱“忆君迢迢隔青天……”,忆君迢迢隔青天……你还知道你忆的人在青天之下,我呢?我忆的人在哪里?三界五行,你在哪里?“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闺阁怨曲,由这天界第一神将唱来,竟凄凉倍增,须眉伟丈夫,尚难耐相思之苦,何况是我?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我的容颜万年不改,谁看得见我的憔悴?
歌已停,琴已袅,余音已散思难断。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天后终于起身,轻飘飘地回到华丽的宫殿,抚镜悲泣,谁看得见我的憔悴……镜寒如眼波,孤影怜我殇……天后喉头一甜,寒镜红梅万点……天后慌了,继而笑了,又哭了,泪清,血红,用泪把血擦去……泪把血越展越多,直至大大的一面镜子都成了红色……天后仰天长笑,泪与血,天后有一面红镜子……
“孩儿给母后请安。”晨昏定省,几千年来,王子早已习惯天后端丽大方的美貌,她知道母亲是不会老的,他永远不用担心时光会侵蚀母亲的容貌,她是天后,女娲的后裔,她不会死,也不会老,她永远是新婚少妇的模样——可是今天,王子一抬头与母亲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心颤抖了,天后竟也会有憔悴的模样么?他不懂爱情,更不解相思,天界大多数神仙都是独身修行的,并无情孽纠葛,难道母仪天下、长生不老的天后还要憔悴?
“母后……”王子道,天后轻轻笑着,眼神定定地看着英气勃发的儿子。王子道:“母后,父皇已神龙无踪一千六百余年,如此下去,天宫若有变数,只恐孩儿无法把持,三界五行,孩儿请去寻找父皇,望母后恩准。”天后道:“你也去了,天宫谁来主持?”王子道:“父皇外出,宫内诸事本应由母后做主,孩儿去后,木神将、玉将军可协助母后掌管天宫,小妹已经长大,孩儿可放心前往。”天后道:“快去快回。”
春风舞,梨花飘若雪。公主轻叹一声,回顾,他在身后,低眉看着手心一朵梨花,他抬头,温柔一笑——为这一笑的倾城,纵落了全世界的梨花,都值了!
公主一声轻叹,碎了岑寂,她说:“将军,我喜欢你。”侍卫道:“谢谢公主。”他说着这四个字,一如一千多年前那个梨花如雪的季节。公主道:“你喜欢我吗?”侍卫温柔浅笑,低头看着手心的梨花,拉起公主的手,将梨花放在公主的手心里。公主道:“你的答案,和一千多年前是一样的吗?”侍卫摇摇头,道:“那时你还小……”公主急道:“可是现在我长大了!”侍卫道:“那时你是公主我是侍卫,现在还是。”公主凄凄一笑,道:“倘若人生一世,还有轮回的期盼……”
公主折了一枝梨花,划过鼻尖,继而破颜一笑,道:“我去做些梨花糕送给母后。”说罢,惊鸿一般消失在花林里。
玉将军怔怔看着离去的方向,自王子将妹妹与母亲托付与他前去寻找天帝以来,又过了数十载,与神仙无尽的寿数相比,几十年很短,王子不算违了天后“快去快回”的嘱咐。只是天后这些年似乎……玉将军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这一盒,给玉将军。”“这一盒,给王子殿下。”“这一盒,送去青木宫。”三位侍女领了三盒梨花糕而去,公主又端起一盒梨花糕,道:“这一盒,我亲自送给母后。”公主与两名侍女往天后宫走去,于路却见一侍女匆匆奔来,喘息未止,道:“公主,灵猫卡在树上下不来了!”灵猫是公主的宠物,一只贪吃贪睡贪玩、又懒又胖又多嘴的姜黄虎纹猫,没错,灵猫是有些笨,不像二郎神的啸天犬那般机敏勇猛,可它笨得有趣,公主喜欢它——笨猫自有笨猫福。可这猫也太笨了,一只猫怎么可以卡在树上下不来呢?
公主踮脚观望,见远处的神树下围着一圈人,想来灵猫是卡在那棵树上了,这个灵猫也真是的,谁不知道这棵树是惹不得的,在天界,神仙有脾气,花木也是有脾气的。那棵有脾气的树就是不放开灵猫,公主来了也不放,侍女道:“公主,不如请木神将来吧。”公主嗔道:“胡闹!木神将哪里是管这些猫猫狗狗的事情的?你这笨猫就呆着吧——”公主说罢,长袖一拂,径自离去。
“公主!公主——公主救我——”灵猫鬼哭狼嚎地叫着,公主加快脚步,灵猫叫得更大声了,公主一跺脚,气鼓鼓地回头瞪着灵猫,道:“你再叫!一只猫卡在树上你丢不丢人?!你是一只猫,不是母猪!”公主责备得语重心长,周围的侍女却忍不住笑作一团。灵猫一对无辜的大眼睛水湾湾地看着公主,道:“公主,您就救救我吧,看在我陪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您就去请木神将来救我,我看这棵树,除了木神将谁也拿它没办法,公主,难道您真忍心让我就这么卡在树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公主……”灵猫一口一个公主,简直要把自己说成世界上最可怜的猫了,灵猫毛病很多,除了贪吃贪睡贪玩,反应迟钝以外,就是特爱唠叨,说起来没完没了,不过没办法,公主就是喜欢它,它只是一只猫,宠物嘛,本来就该这个样子的。
正好,玉将军也过来了,玉将军笑笑,道:“灵猫,你不会是爬到树上掏鸟窝被抓住的吧?”“你怎么知道?”灵猫立刻回应,众侍女又笑成一团。一侍女道:“公主,我看您还是去请木神将吧,这棵树脾气真的很不好。”公主看看灵猫,无奈地一蹙眉,对玉将军道:“你把这梨花糕送去给母后,我去请木神将。”以公主的身份,原不该亲自去请木君,但天宫谁都知道木君是奉上古天帝神秘使命而来的,就是天帝也敬他三分,随便遣一个侍女侍卫去请他是不可以的,请木君非得玉将军这般有身份的天官神将不可,这次公主干脆自己去了。
却说玉将军拿了梨花糕,一路往天后宫殿而去,到了殿前,玉将军与立在门口的侍女道:“禀报天后,公主差我送来梨花糕。”不料,两侍女竟全无反应,玉将军虽有些诧异,还是重复了一遍,两位侍女竟还是泥木雕塑一般立在那里,玉将军不禁细细去看那侍女,见侍女们目光呆滞,竟似中了魔魇,唤之不应,呼之不醒,玉将军心中一凛,伸颈往天后宫内张望,依旧不敢贸然进殿。玉将军大声道:“娘娘,公主遣末将送来梨花糕——”重复数次,殿内除了回音,全无反应。玉将军终于抬脚走进殿内,他还是不敢拔剑,甚至不敢重重走路,因为这是天后的宫殿,殿内一切如常,只是侍女们一个个呆呆傻傻,全无知觉——宫里确实出事了!
玉将军稳住心神,一步一步往天后寝宫走去,突然,玉将军隐隐听见天后寝宫传来呻吟声,玉将军不禁加快脚步,呻吟声越听越清楚——是谁在忍受什么病痛吗?还是娘娘?玉将军再次扬声通报,殿内的呻吟声越来越大,玉将军终于推开寝宫的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吓得玉将军几乎三魂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