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出大山
天菩萨外传
一杯江河
“脑袋剃个光溜溜,一缕青丝挽个揪揪,
千年传统它是个啥?它就是彝人的天菩萨。
天菩萨,英雄结,世世代代不泯灭,
是好汉,立天地,从来彝人多正气,
擦尔瓦,黑毡衫,青青竹子做口弦……”
边县某山乡,山峦起伏,百草丰茂,简易公路上,走过来一位唱着歌的彝族小伙子。但见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着青灰色的擦尔瓦,头上留着天菩萨,正在匆匆赶路。
虽然是六月的天气,但大山深处,并没有逼人的暑气,泥土公路坑坑坑洼洼,在这样的路上走一几小时,脚底子会磨得酸痛,耍子大哥早上从家里出发,爬山涉水,翻岩过坎,好不容易走上了这条大公路,他们管公路叫马路。
耍子大哥现在就走在这条机耕道一样的马路上。
山乡的公路,整天也难见到一辆车跑过,正因为如此,机构也就没有投入太多的钱搞漂亮一些,至少弄成水泥硬化吧,几十公里泥土公路,也没有专门的护路工人,哪儿塌方了,哪儿堵了涵洞了,就叫当地农民修几天,他们呢,也就裤子坏了补裤子,衣尝破了补衣尝,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遇上下雨天,路面全是积水,装满农资的重车除了蜗行外,还得像青蛙一样向前扑腾。车里的人也就跟着扑腾,那样子极像跳迪斯科。
耍子大哥今天的运气好,日上三竿时,屁股后面来了一辆汽车,远远地,他就听到了汽车怒气冲天的叫声,更像不顺心的怨妇在报怨。
耍子大哥一阵狂喜:“啊玻,有车子嗦,这回安逸了噻,到边县去,不必摔火腿了。”
他停住了歌唱,不时回头看看,看那汪汪叫的货车到哪儿了:“不过,要是开车的不搭我一段,岂不高兴过头了?我要学麻蛇的舌头,八哥的嘴嘛,把开车的说巴适了,吹安逸了,他就会搭我一程了。”
货车上来了,司机鸣着喇叭,“嗲嗲——叭叭——”
耍子往路中央一站,呵呵笑道:“不要客气嘛,啥子看到我就‘爹爹,爸爸’哟!”
司机减速上前来,耍子左躲右让地嚷道:“喂——,喂——,搭一个师傅,搭一个师傅!”
那开车的师傅本没有好气,听他这么一嚷,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把头探出窗来:“你说得好耍哈,要搭我的车,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傅?”
耍子大哥、憨憨一笑,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来:“我要到边县去嘛,第一次出远门嘛,你帮个忙噻。”
司机也是爱说笑的主,见眼前这位彝族小伙憨厚实在,特别是笑起来,更让人巴心巴肝的爽:“不在寨子里,出门打工做什么?”
“打工嘛,找钱儿嘛。”
“找钱儿做什么?”
“找钱儿嘛结喜玛嘛。”
“找喜玛做什么?”
“找喜玛嘛生娃儿嘛。”
“生娃儿做什么?”
“生娃儿嘛打工嘛。”
哈哈哈,俩人都爽朗地笑起来。耍子大哥爬进了车厢,靠着后壁坐下,汽车启动时,只见他整个身子在后板上碰得乒乒作响,他慌得抱头大叫:“阿玛,阿玛——你打我做什么?不要我坐车就明说嘛!”
前面的司机听见他的叫声,急忙来个急刹车,他的脑袋又着实地碰了几下,司机望着抱头吼叫的耍子,大笑起来:“你呀,我看你不是彝族。”
耍子大哥哭笑不得地揉着后脑,没好气地说:“汉胞,我不是彝族,难道是神撮撮?”
司机笑道:“我看啦,你是第五十七个民族——傻撮撮,有你那样坐车的吗?要么坐正了,要么躺到车厢里嘛。”
耍子大哥哥呵呵一笑,那张英俊的脸上多了一丝委屈:“你才是瓜兮兮,我没有坐过车嘛,不知者不怪噻。”
他一边嚷着,一边照着司机的说法躺在车厢里,这回算是平安无事了。
货车在坑洼的泥土路上起伏,就像漂在水面的一片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手忙脚乱地操纵方向,全身心地死盯公路,生怕有丝毫的差错,也就忘记了车里坐着一个人。车厢里的人呢,就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睡昨香香甜甜的,边县早就溜过去了。
沿途又经过了几个小县城,天色暗下来时,货车已经到达了大佛市了。
司机猛然想起车里的小伙子:“坏了,坏了,我啷个把他拖到大佛市来了嘛,哎,咋搞起的哟?”
他下车来,犹豫一会,心里想道;只好对不起他了,就把他丢在大佛吧:“喂喂喂,边县到啦,边县到啦。快下车!”
耍子大哥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四下张望,“到了?”
“到了,你下车吧,我还要赶路哩。”
耍子大哥只好下来,站在公路上,却分不出个东南西北了。
大佛市是四川西南一颗明珠,她美若仙子,风情万种,她,静若处子,羞羞答答,她,恬淡幽静,是修心养性的好去处。她更因为孕育了一座世界之最的石雕大佛而名闻中外。
大佛市的夜晚灯火辉煌,青衣江、岷江也就流金淌银。耍子大哥定下神来,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夜色,耍子大哥揉了揉惺忪睡眼,他真怀疑到了仙境,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去:“阿玛,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啊,大路上都是明晃晃的灯,不过也有点学浪费哈,哪个付电费啊?”
走着走着,他才觉得不对劲——按理说,边县也有许多彝族人呀,咋半天没见着一个啊?别说亲戚朋友就不少人住在城里,就连一个披毡衫的都没有,更不说那冲鼻子的兰花烟味了。
他有些着急了,忙向路过的一位大姑娘打听:“阿妹子,我在哪儿?”
那位城市摩登女郎本没有正眼看他,听他这么一问,高傲的脸上也荡起了笑容:“嘻嘻,帅哥,你说你在哪儿呀?大街上呗!”
他越发着急了:“我在哪儿?我在哪儿啊?”
女郎也急了:“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是就在这儿吗?”
路过的行人都笑了起来:“哈哈,小伙子,你就在这儿呀!”
摩登女郎边离去边说:“帅哥,你的发型真酷啊,帅呆了哈。”
他不明白地问道:“哭?我哭啥子嘛。”
女郎笑着走了。有人看出他不像本地人,就问他:“小伙子,你是哪儿的人啊?”
“我是边县的嘛,到边县打工,坐一辅辆汽车,嘟嘟地就来了,这是边县吗?”
“啊哟哟,你牛哈,早已杀出边县啦。”
“啥子?这里不是边县?那个可恶的司机!这是哪儿啊?”
“这里是大佛市,知道不?现往前走,就是‘好吃街’了,知道不?”
过路客走了,耍子大哥只好无助地四下张望,他希望碰到一位本民族的人,不认识也行,只要用彝语打个招呼,就会立马亲热起来,至少,他就可以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了。
那可恶的司机。
城市里的路永远没有尽头,城市里的房屋数也数不清,他走呀走,总是找不到一个歇脚的地方,人们来来往往,街上车水马龙,一路颠簸,他早已饥肠辘辘:“不行,我得找个地方吃饭。”
他来到大佛市有名的饮食一条街——俗称好吃街,但见满街都是饭店,这家是“重庆火锅”,那家是“四海餐厅”,这家是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那家是五色灼灼的霓虹灯光,大街上弥漫着诱人的香气,那大鱼大肉呀,生猛海鲜呀,百年陈酒呀,仿佛就在眼前。
每一家饭店门口都站着迎宾小姐。
耍子大哥正要找一家饭店,立刻就被两位小女孩子拉住了:“大哥哥,走噻,吃饭去。”
“嗨,安逸噻,我就是饿了嘛,”耍子大哥嘀咕道,“城市里的人真热情啊!你看人家拉客人时,是真诚的,是真心的,哪像我们山寨里请客,吆喝几声,喊上几句,要吃,就在火塘边一坐,拿起粑粑就啃,端起酸菜汤就喝,不吃,就到一边坐去。”
“大哥,走吧,进去吃饭罗,你在说些啥子嘛。”一个小女孩一边拉一边问道。
耍子大哥就跟她们进屋了,入座后,服务员递上来一个菜单:“大哥,点菜吧。”
耍子就搞不懂了:“点菜?我们乡下叫栽菜,啷个点菜哟?要点呀,就是点苞谷,点荞麦啊。”
“大哥真会说笑话,我是说,你想吃啥子菜,就照这单子点,我们好去给你准备噻。”
“哦!”耍子似乎明白了,“唉呀,你们这么热情嘛,客随主便嘛,你们说了算嘛。”
服务员笑了起来:“那咋个要得啊?你想吃啥子,就给你弄啥子嘛。”
耍子大哥很开心:“那么,我就每样菜都尝尝吧。”
服务员睁大了眼睛:“啥子?每样都来,你一个人吃得了吗?”
耍子大哥找到了作客的感觉,心想,你们也太小气了吧?我就吃一顿嘛,又吃不穷你们,多弄几样不行吗?想了想,“好吧,你随便来几样吧。”
不一会,桌上放满了各色菜肴,耍子要了一瓶白酒,自个儿慢斟独饮起来。
城市里的饭菜真好吃——没有荞粑的苦味,没有玉米粑的糊味,美中不足的是汤里没有木姜子的新鲜味,没有酸菜汤的酸溜味,汤钵钵里没有放一把马勺子。
酒饱饭足后,耍子大哥带着几分醉意站起来就往外走:“谢谢了哈,我嘛吃饱了,喝足了,不打扰你们了。”
服务员连忙上前拦住他:“大哥,你还没给钱哩。”
“啥子哟?请客吃饭,还要客人给钱?我们山寨里嘛,没有这个规矩。”他打着饱嗝,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大哥,给钱吧。”
“好多钱嘛?”他觉得这家主人真不够意思,算了,不欠他的人情。
“150。”
“啥子?抢人嗦。吃了你们几口饭,喝了几口酒,就要我150。”
这时,过来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啥子啥子,吼啥子?想白吃嗦,你不要以为留个怪模怪样的发型,穿一件地模怪样的衣服,就敢在这儿冒充大哥。”
“啥子嘛,我本来就是大哥嘛,你想干啥子啊?”酒壮英雄胆,耍子大哥有点生气了,睁圆双眼,叉腰虎视着男人:“哪有你们这样请客的?”
“你是大哥?”望着牛高马大的小伙子,老板没了底气,他不清楚来人是混什么道的,生意人,求财不求祸,他不敢轻意得罪人。
“我是大哥嘛,耍子大哥,从小到大都叫耍子大哥嘛!”
“耍子大哥?没听说过,你在哪个道上发财啊?”老板仍然不敢动怒。
“啥子道?”耍子想起自己是搭货车顺着乡下的机耕路来的,于是说“机耕道。”
老板傻眼了,红黑白道,他都了解一些,偏偏不知机耕道是什么道,只好自认倒霉:“好吧,大哥慢走,算我请客了。”说完,他走回屋里,迅速报了110。
耍子大哥刚刚走到大街上,110治安车追了上来:“站住!”
他还没回过神,从车上下来两名警察,把他抓住就往车上送。
“城市里的人就是好哈,他们怎么知道我喝醉了要人扶啊?”
俩警察没有理他,公事公办地把他送上车去。
当他看见车身上“110”三个醒目大字时,他又不干了:“我不上你们的车!”
“为什么?”警察问道。
他醉眼惺忪地说:“刚才吃了他们一顿饭,收了我150,这会坐你们的车,你们又想收我110,我没有那么多钱啊!”
警察笑了:“看来,你是真喝醉了,我们是警察,晓得不?这个车呀,是你的‘专车’,免费送你不要钱。”
“不要钱?好噻,我天天都可以坐你们的车罗。”
他顺从地上了车。
“天啊!”一名警察叹道。“你有那份闲心,我们却没有那份闲工夫啊!”
在车里,警察询问道:“有人告你在饭店闹事,借酒发疯,消费不给钱,你承认吗?”
耍子辩解道:“我本来不想上她们家吃的,是她们硬拉去的嘛。”
警察教训似的:“吃了饭要给钱的,知道不?”
耍子来气了:“我拉你到我家吃饭,我要收你钱吗?你拉我到你家吃饭,你要收钱吗?对吧,哪有这个道理嘛。”
弄了半天,警察也弄不出个道道来,就问道:“你住在哪儿的,我们送你回去吧。”
耍子才想起,还没有找睡觉的地方,不过,他不在乎有没有旅馆呀宾馆呀什么的,哪儿能摆平身体,哪儿都能对付一宿。“是啊,斑鸠落在树梢上,它找到了站处,我这孤独的小伙子呀,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哩。”
“好吧,我们送你去找旅馆,不要再胡闹了。”治安车冒起一阵烟,他们走了。
大佛市地处青衣江、岷江、大渡河三江交汇之处,这儿山清水美,人杰地灵。城市里,高楼林立,街道纵横。
第二天天刚亮,耍子大哥就在大街上闲逛起来,对于没有进过大城市的乡下人来说,城市的喧器和繁华总是令人兴奋的,耍子也不例外,既然无意中来到了大佛市,他就要慢慢品尝一回城市的滋味:看看高大的建筑,逛逛漂亮的商场,溜溜美不胜收的公园,尝尝城市人的饮食。当然,对于像他这样只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说,父母年龄不算大,家里大小活儿不用他操心,单身一人,又没有老婆孩子的拖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个人穿暖了,全家不冻。这个年龄段的人,正是好玩好耍的黄金时期,换了谁也会开开心心地逛上一阵子,虽然荷包里的钱不多,但,耍子还是决定先逛了再说。
他漫不经心地逛了几条街,满眼都是新鲜与惊奇,城市里就是安逸哈,不用爬坡坡,不必下坎坎,平平顺顺到处走,水泥地面上没有石块块,没有刺笼笼,没有牛儿粪,没有羊儿屎。他有些感激那个货车司机了:“哼,收拾我嘛,你没有干起哈,到大佛市来嘛,对逑了的哟。”
不知不觉逛到了中午,他才想起该吃饭了,说起吃,肚子马上就咕咕叫,全身好像没了力气:“找个地方吃面条。”他想到,再也不要哪个来拉拉扯扯的了。
他找了几条街,终于发现了一家小吃店:“老板,给我煮一斤干面条。”
顾客们都吃惊地望着他,他才不管那些哩:“老板,来一斤干面条。”
店主正忙着卖包子馒头稀饭,就说:“这里没有卖面条,到别处去吧。”
怪事哈,店里不卖面,那还叫饭店?他有些不服气:“怕不给钱嗦?给我煮面!”
店主放下手中的活儿,见来人是一个壮汉,那张英俊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忙解释说:“小伙子,我们真没有卖面条啊,要不,你吃包了稀饭吧。”
“哪个喝稀饭啊!”,他没好气地说,“听说汉胞家里死了人才喝稀饭哩。喝几碗稀饭,过一哈哈儿,撒几泡尿,肚子里啥都不留了,哦,又要我掏钱买嗦?”
店主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去忙活儿了,耍子等了一会,仍不见面条的踪影,肚子里已经在暴动了,于是,用拳头奖桌子一擂:“老板,你想不想做生意啊?”
店主以为他要扫堂子,又放下活儿跳过来:“好吧好吧,我去买面条来给你煮嘛。”
一斤干面条,足足煮了三大海碗,耍子觉得巴适惨了,坐在那儿慢慢地吃了个精光。这回他知道要付钱的:“老板,多少钱啊?”
“10块钱。”
“啥子?煮一斤面条,就要十块钱?”,他简直不敢相信,“啷个恁么贵啊!”
店主有些委屈:“师傅呀,我专门去买面条——本钱三块五,往返坐三轮车花掉四块,这就撮脱了七块五了,还不算油盐酱醋费、水电房租费、税收费、人工费。本以为你要给我剩一点点面条,好歹捞一点本钱回来,哪知道,哎!你全吃光了!”
“面条嘛,是好吃,钱儿嘛,是贵了点。”耍子笑道,“阿玛,吃不起饭罗。”
走在大街上,他已不像昨天那般畏手畏脚的,记得昨天走在十字路口,车来车往,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过去,总是让不完的车,要不是别人告诉他看红绿灯,只怕在那儿站一天哩!现在,他也学着其他行人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前面商铺面前有人在摆地摊,他凑去看,是象棋残局,看不懂,盯了一会,没劲,又往前走,有三个老年人在打字牌——五通桥桥牌——红黑数字,组合方式与麻将差不多,只是多个二七十,他会的,于是就站在一边观战,不时还要指点一下,三个老人纷纷盯着他,面露愠色,他却不知趣,还在那儿高谈阔论,三位老人只好撤退了,他也只好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