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一角的锦色织帘被豁然掀起，丝丝线线的阳光见缝插针一般急速射进略显昏暗的屋子。仲和一身青色长袍，两鬓被风霜染成了斑白，即使年岁已高，他的脊梁依旧挺拔，目光炯炯有神，和莫柏义这种纯粹武科弟子出身的人不同，作为一个专攻文科的老人，如此高龄依然身姿挺拔，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弟子仲和，参见宗主。”

仲和步履坚定，一步一步，行礼，垂首，抱拳，跪坐，每一个动作都堪称优雅，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说不出的气魄，望着莫柏义夫妇满脸的震惊模样，我莞尔一笑。

仲和是谁啊？他是多么的出色！若这世上不曾有我，那么仲和便是祯一的嫡传弟子，玄族真正的宗主。无论是武学上的造诣，还是所谓的权谋之术，甚至是作为宗主的所有职责，仲和都烂熟于心。

通常意义上，玄族的宗主是一出生便既定的，像我这样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着实是个另类。

仲和师兄是既定的宗主。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我人生中第一个师父叶臻告诉我，若我不超越他，那么我这辈子便见不到我的母亲，见不到帝都的亲人。

多么可笑啊，当初一个谎言，骗着我不断向前。可是到达了又如何呢？到达了，不过是一个笑话，帝都，根本没有所谓的爱着我的亲人啊。

望着仲和，我感触良多，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亦正襟危坐，正正规规给仲和回了一大礼。“代理宗主，请起。”

仲和微微顿首，如古树一般的面孔丝毫见不到波澜，眸子依然深不见底，这就是我最熟悉的仲和大师兄啊……

我的眸子渐渐由浅变深，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师兄，十年来，您受苦了。”

仲和嘴角抿起一抹微笑，他的容颜被岁月镀上了痕迹，但那眉眼间的魄气，却久久弥漫，永不消散，只是随着年月的积累，愈加刚劲有力。“宗主也成长了，日子过得这么快，当年的小十三也长大成人……若是祯一师父看到，会欣慰吧……”

“希望。”我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仲和师兄，你愿意永远忠于我、效命于我吗？以我为道，至死方休？”

仲和欣慰地微笑，叩首，声音铿锵有力：“吾愿意！”

我颔首，丝丝缕缕的发丝垂下，遮住了我的面容。“我巫朗虽是已死之人，应当入土为安，可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我何能安睡于黄土？大靖的子民们被迫为奴，大靖的贵族们家破人亡，大靖的土地寸土皆丧，吾等，也已是亡国奴。”

乱发遮掩下，我的面色苍白如雪。

我不想和前世再纠缠，可偏偏人生就是一盘乱棋子，怎么下都下不完，棋子和棋子之间相互纠缠，永不停息。

“巫朗确实已死。”我听到仲和开口，“死在十年前，殉国的时候。如今你们面前的人，是个死尸……借助玄族圣物长乐灯复活，是祯一老宗主一命抵一命，换回来的。”

一片潋滟间，我知道，仲和已经取出了那被我的灵魂所禁锢的长乐灯。

“至老宗主使用过后，这长乐灯便被宗主用灵魂所禁锢，怕是再使用不了了。不过以此为证，刚才宗主和我所说都是真实的。这样的一位领袖，我愿意跟随，你们呢——愿否？”

“我没有胁迫你们。”长袖中的手指已经掐进了肉里，我冷淡地抬起头，眸子沉静如水，“愿否？跟着一个已死的女人，你们愿意么？”

视线在莫柏义夫妇的脸上转动。

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他们。玄族有本事有能力的长老很多，我却没有选择他们为我卖命。

有宗主的身份摆在那里，我是个死尸又如何，只要我是玄族宗主，即使我是一头猪，还是愿意有人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这样的效命又有何？他们效命的是玄族宗主，而不是我这个人。

我需要一个永远忠于我的集团。

太需要了。

“我愿意。”先于莫柏义，姜成眉柔柔应声，她的眼瞳是少见的深邃，她咬着唇，颤抖着退下腕上的珊瑚手串，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十四年前，姑姑以珊瑚手串为聘礼，将我迎入了玄族。为我们姜家留了后。姜成眉愿意为姑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谢，小眉。”我默然，苍白如雪的脸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

莫柏义笑了，拉过妻子的手，道：“从宗主将小眉嫁给我时，我早就已经效命于宗主。今日一问，宗主啊，这也太过婆婆妈妈了吧？”

我一愣，久久不动，许久才莞尔一笑，无奈地望着莫柏义。

“今日一事，巫朗千万感谢。”我抱拳行礼，“以当日的珊瑚手串为誓，巫朗此生，以救国为道，至死方休。”

……

卿云尔一事过后，霓裳和封析的事情也要快快扫尾。

离开玄族前一天的夜晚，我将霓裳喝封析叫道了我的醉央楼。

既然离开玄族赶赴帝都，那么我便要把所有的事情彻底理清。霓裳如今是我的弟子，是跟着我一起去帝都，还是留守在玄族，这要她自己决定。

吩咐璇玑泡了一壶好茶，我换上了一身男装，笑盈盈望着面前的霓裳和封析。

“师父…….”霓裳低声叫了一句，“您真的决定要离开玄族？帝都，帝都那个地方很混乱的……”

“知道知道，这都不知道还混充你师父？”我微笑，“这么个混乱的地方，我自保倒是没问题啊。不过我现在是问你喽，你想不想去啊？”

“宗主是什么意思？”封析眉头微皱，上好的药膏已经消磨了他脸上的疤痕，如今又是赏心悦目的帅哥哥一枚，“若是霓裳跟随您去，您又要她，做什么？”

我挑眉，“入宫，做我的细作。”

“入宫？太危险了！”封析脱口而出。

我阴笑：“难道要你入宫？干什么，做太监？”

封析呛住。

“霓裳，你可以自己选择。跟随我入宫，我可以为你做一个人皮面具，虽是成效不好，但也不错。你的任务是盯梢，如同暗卫，你要透彻宫里的一举一动，甚至连皇上晚上在哪个妃子宫里吃了什么都要一清二楚。你的武功我很放心，这些对你来说并不难，毕竟你是那家伙调教出的弟子。而且我不相信，如今的你真正可以好好生活在玄族。”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我可以信任的帮手。短时间里我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儿，所以只好拜托徒弟你了。”我拍拍霓裳的肩膀，“璇玑要担任影卫一职，随时跟随在我身旁，其他人我又不放心。霓裳，你意义重大啊。”

霓裳望着我，被毒药摧毁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感情，她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有眼白，如鬼魅一般，她轻轻将手放在我的手心，声音有些哽咽：“我愿意的，一开始我就愿意的，师父。”

“乖孩子！”我摸摸她的头，“谢谢你相信为师哦，以后，真的希望你无论何时，都永远相信为师。”

“那么封析，明日起，你便拜仲和师兄为师，师承我玄族宗室，将来为我玄族宗主继承人之一。”我怀里抱着霓裳，望向封析，“拜托了，封析。”

……

卿云尔已经被英格尔押回了帝都，卿家面临抄家之灾。

以卿家和皇后朵唯的娘家为主流，一场浩浩荡荡的夺权之战在帝都拉开了序幕。

忍耐了十年的战争，如今一触即发。

我和衣躺在颠簸的马车上，头枕着璇玑的大腿，嘴里里葡萄含了半响依然没咽到肚子里去。

帝都的政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切都仿佛烙印一般刻在脑海里。

我不能出错，一步都不能。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必须一鼓作气走下去。

否则，玄族弟子如何？莫柏义如何？小眉如何？仲和，璇玑……都应该如何？

既然不想让大家和我一样走在刀尖上，那么，我必须承担所有。

“阿朗？”璇玑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睡过去了么？眼睛怎么这么呆，都不会动啊！”

我眨眨眼，口里的葡萄咕咚一下滑进了喉咙。

老娘，呛死我了！我“咳咳咳”地攀着璇玑的肩膀咳嗽了半响，才缓过劲来。

“咳咳咳——璇玑啊，没看本宗主在思考要事吗？不要突然打扰好不好！”堂堂太子太傅被一颗葡萄噎死，传出去不是丢死人么！

“抱歉啊……”璇玑一脸歉意地给我拍后背，“你那么久没出声，我还以为……你中了什么暗毒或者……”

“别把我想那么糟糕行不行？”我叹气，“马上就要到帝都了，我当然会全身禁备。要不连帝都都没到，你要我把脸放哪里？”

“是是是——”璇玑无可奈何地点头，“大人您武功天下第一！”

我摸摸璇玑的头，“好孩子，马屁拍的不错，下次加些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