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汉广
阴暗的地牢深处,青灰色的高墙顶部开了一面巴掌大的小窗,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温暖地撒入,正好落在墙角一把红木的太师椅上。
我提着曳地三尺的红色长裙走进,玉制的绣鞋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敲出一段动人的旋律。
望着那阳光下的太师椅,我不禁莞尔。
上好的红木材不用说,做工精致,造型优美,连简单的线条都带着不可抗拒的美感。但那椅背处镶嵌的温玉——晶莹剔透,温润光华,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光彩夺目,玉光潋滟,一看便是价值不菲,这样的椅子,怕是生前的我也没做过,即使是做比如今的龙椅,恐怕也可为之相较。
“大人。”璇玑见我久久不动,不免小声提醒。
我无奈一笑,点点头,像是刚回过神来一般,转身坐在,让那火一般的红色裙裾在脚下燃烧,身子紧贴那块夺目的玉石,顿时,一股带着丝丝寒意的温暖窜上脊梁。
十年不在,玄族内也出了了不得的人。现在我腰下的这块温玉,怕就是当年玉石山庄庄主凤栖桐,在战乱中从西荒人那里抢获的那块绝世美玉——名为漾翠。
传说当年大靖的帝姬漾翠因战乱流落西荒,心思大靖,死后便化为一块石头,落入红淮河,顺着这条绵长、蜿蜒西荒与大靖国土的河流,历经艰险,终于被水流和岩石磨练成一颗晶莹剔透的传世美玉,虽不知真假,但漾翠玉石也在大靖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不小的诱惑。
但我是知道的,如今我腰下的这块美玉,确实是漾翠死后化成,只不过这玉石其实是漾翠身体的一部分,她和霓裳是同样的人,都身怀玉骨,而且,我抓紧了红木椅子把手,全身上下都是美玉,世上独一无二的漾翠玉石,可远远不止一块!这不过这块估计是由很多块骨头凝结而成,大小上是个奇迹。
“大人。”刚才匆匆出去的媚茹小心翼翼地溜到我身边,低声传音:“据探子来报,罄王爷一行人已经快至,但不知皇上是否乔装随行。帝都的姐妹们来信儿说,这罄王爷便是卿云尔的未婚夫,由当年皇后亲自指婚。”
脸隐如珠帘遮面的我微微挑眉,嘴角微扬,道:“朵唯指的婚?看来这帝都之间的刀光剑影也不比战场凶险嘛,十年不见,小朵朵也会玩心计了?”
媚茹极力维持面上的惊讶,小声道:“大人又看出了什么?”
“也许。”我低着头,手指轻轻敲击着玳瑁护甲,侧目对着阳光欣赏上面精致的花纹,“这次事情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我倒是很好奇,是青格勒不满足于玄族的安逸,想要玄族臣服于他,设计于此,还是皇后。”我微微加重了声音,“想要铲我后根?”
右旁的璇玑一震,珍珠遮面发出细碎的声响,璇玑镇定不懂,轻启红唇,传音道:“如今皇后依旧对大人怀恨在心?可是大人、大人‘已死’,一个死去的人,又要纠缠什么呢?”
我的表情掩饰在遮面里,我也不必担心,随心所欲,不用在假装淡然。无可化解的忧愁在眉间弥漫,我勉强扯动了下嘴角,道:“铲草除根而已,当年青格勒是被迫赢取朵唯的,而我和青格勒的是非更是纠缠,她要是不恨我,我都要夸她伟大了。可是这般的心胸,先不计较会丧失多少人命,就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卿云尔,恐怕也难免命丧于此啊。真是无知妇人,无端端要灭除玄族,哪里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她有什么本事,玄族岂是她想动就动的!”璇玑失声叫道。
“哪有想不想啊…….”我低叹,“如今掌权的是西荒人,朵唯又是一国主母,权倾天下。想灭玄族,也不是不可,只是如此的手段,”我嗤笑,“真真把我们玄族人当傻子了!”
璇玑看我,似乎不解,但却不问。我倒有些感动,有些时候,信任就是如此,璇玑说,在她遇到祯一的那一天,她就把性命交予祯一,如今祯一将她交付于我,我,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虽然不敢当,但如今想想,倒更喜欢这个扁毛畜生了。
或许在我眼里,璇玑早已经不是禽兽,我的宠物,而是我真正可以交托性命的伙伴。
我是一个在战场上茹毛饮血活下来的人,最重要的,怕就是如此的伙伴了。
“璇玑。”在珠帘下的我突然嫣然一笑,握住了璇玑的手,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若是遇到绝境我身上只有一口粮食,我一定分你一半。”
…….
一夜未眠,再加上体力透支过多,我覆上了红色的盖头,一手支着头,歪在太师椅上打盹。
璇玑看我身子挺得笔直,坐姿也很端庄,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了媚茹守在我身边待命,亲自从地牢的暗门出去,为我盯梢,盯住那打扰我睡眠的可恶罄王爷。
我其实倒是真没什么,小时候打碎了师父的玉佛手,我曾经被师父扔在玄冰洞里赤足而立,一动不动罚站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毫米不沾,三天过后师父放我出去我依然好好的,皮的依旧像个猴子。
只是,在我的旧识们来前的这一段时间,我实在不知道干什么。
有些伤口,一揭开就痛,不解开便腐烂。痛虽只是一时,我却仍希望它慢慢腐烂,即使恶臭袭上我的心头,我仍不愿意亲自揭开。
我不是个圣人,我做不到面面俱到。在有些时候,我更想任性一回。
人生可以任性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啊。
叶臻在时,我可以和他撒娇,但多半会被他冷冷呛住。
祯一在时,我敢于他打对仗,但大多会被他一脚踹出。
叶昱,青格勒,母亲…….
人生这么几个人物,却都消逝的如此之快。
真不想独自面对啊,那血淋淋的人生。
……
“大人。”媚茹出声,清脆的红牙板声响起。
我缓缓睁眼,掀开血红的红盖头,凝神看向外边的地牢。
如今我端坐的地方是关押卿云尔的地牢外面,一层乌黑的纱帘将我朦胧地裹在地牢外面。这道纱帘或许是自欺欺人,若真想看看帘子里人的摸样,高手何苦如此?
嘴角弯起,我传音于已经赶回的璇玑:“待他们进来时,便掀了这乌帐子罢。”
璇玑点头称是,俏生生立在我身边,圆润的玉珠装饰灿金色长发,当是美艳无双啊。
望着那青幽幽的地牢门口,我笑得妩媚。
笑得嘴角快抽了啊!人到底来了没有!
强压下心中这种不快感,那种原先的紧张已经化为乌有。
我隔着遮面望了望媚茹,轻启朱唇,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字字诛心,歌声清冽,如一把珍珠撒入玉盘,在阴暗的地牢里蜿蜒回转,如梦幻一般,如流星一瞬。
我懒懒靠在太师椅上,如玉的手臂撑着头,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无法抗拒的浓郁,慵懒得仿佛一只猫咪。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曲子一遍一遍地唱着,即使是随行的太监一声“罄王爷驾到!”也没有湮灭那慵懒入骨的歌声。
我看得见,看得见。
我希望的那个人,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