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玄天
送走何笙,我的心情一直郁郁。连接着几天缩在暗室里,手边老头留下的典籍残本也看的七七八八。隔着那层层叠叠的罗幕,阳光从厚重的布料缝隙撒入,暖暖的,有怀念的味道。
我唤来了璇玑,穿上了新浆洗过的雪白衣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盛开的彼岸花,美得惊人,美得妖冶。
我怔怔地望着铜镜里的女子,很像自己,却又不似从前的自己,容貌似乎变了些,以前的建宁清秀单薄,如今,眉眼都被血腥和戾气晕染,倒有一番浓丽瑰艳的韵味。
璇玑微微俯下身,弯起我委地的乌发,用檀木梳子梳了好久,勉勉强强绾了一个发鬓。
“大人的头发太顺了……”璇玑小声嘟囔着抱怨,“这么滑,实在不好梳。”
我抿嘴一笑,打乱了那个糟糕的发鬓,顺其自然披着,在首饰盒里翻腾一阵,便在额间戴了一枚月牙形状的古玉,温润如水,正是玄族宗主世代相传的宝贝。
“白月牙配水吟月。”璇玑撇嘴笑,一双娇嫩的小手麻利地摸出一个月白色盒子,“大人看看喜欢不?”
盒子缓缓打开,一抹碧月婉婉盛在其中,我有些发愣,却木呆呆地伸出手,不有自主地拿出了盒子中的耳环。
温润如水,皎洁如月。在微微阴暗的暗室里散发着清冷的光。
这副耳环我生前见过无数次,在一个绝顶美丽的女人的耳垂上。美人香逝,如今这副耳环,却不知为何流落至了玄族。
“好眼熟呢。”我笑笑,侧耳佩上耳环,耳环冰凉的质感在肌肤上蔓延,“璇玑,这耳环从哪里来的?”
璇玑挠挠头,“我也不清楚……听他们说是当年舒贵妃的遗物……也不知是真是假,在玄族已经好多年了。”
是么…….当年我见着这副耳环,却是在我的母亲那里。
母亲年轻时生的倾城,定陶一笑倾万里,来提亲的使者们简直快踩破了皇宫门槛。绝世的美人,最后却死于一杯鸠酒。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尖利的指甲直刺掌心。
母亲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杀她的人,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去恨的叶昱。
叶昱是皇,塑造他,要他狠下心来的人恰恰是我。我教给叶昱要独立,要明鉴,要懂得抛开人情世故,我希望他能够心狠,却没想到,他的心狠,却恰恰从诛我心开始。
母亲死的那夜,我抱着她在凤栖桐台上跪了一宿,浅紫色的梧桐花洒落我满身,却遮不住母亲倾城的容颜。青紫一点一滴爬上母亲的娇颜,随着母亲生命的流逝,我的心,一点一点沉入了谷底。
那晚,我哭着唤母亲的名字,喊道:
母亲,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
母亲的手颤抖,她的手抚上我的脸颊,红唇微颤,但我听得清楚:
阿朗,喜欢,就是不问值不值。
……
喜欢,就是不问值不值。
可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问什么值不值!
“阿朗。”温和的语气,带着半分的娇嫩,璇玑抱着我的额头,唤我的名字。
“阿朗的眼睛好悲伤,究竟藏着多少事情呢?”璇玑的眼瞳澄澈动人,似雪的娇颜摄人心魄,“阿朗阿朗,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的世界好精彩,不是吗?”
我抬起眼帘,顿了一会,方笑开,慢慢的起身,拉起璇玑。“是呢,我们走吧,闷了这么多天,我快要发霉了。”
玄族祭坛。
我一手打扇,身边跟着璇玑,站在离祭坛不远处的一棵菩提树下,晃悠悠望着祭坛。祭坛内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似乎有什么大事。
“璇玑。”我用扇子挡着一般的脸,悄声问道:“去打听打听,发生什么事儿了。”
璇玑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众人皆知,是仲和要处罚霓裳。”
我挑了挑眉毛,盯着祭坛中央的青铜残柱,原本的青绿色早已被一层一层的鲜血晕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乌黑色,这是用来惩罚玄族罪人的青铜残柱,想当年,我也是受过一回的,要不是靠着多年的修炼和行刑者的手下留情,恐怕如今我早就灰飞烟灭了。
“那孩子犯了什么大罪?非要用青铜残柱?”我淡淡地问道。
璇玑皱眉想一想,道:“几日前,莫柏义师叔座下弟子卿云尔在霓裳衣服里翻出一张绢布画像,上面画的是已逝的小师叔叶臻,笔笔传神,卿云尔当心有诈,于是在师尊们面前出言试探霓裳,却没料到……霓裳竟倾慕叶臻师叔已久……于是霓裳被师尊们判罪,今日青铜残柱上,要挨上四四一十六根摄魂针。”
四四一十六?玄族的摄魂针,是族内鲜有的暗器,玄族十大暗器排名第六,杀伤力虽不算太大,可苦就苦在摄魂针的针头抹有剧毒,虽不易致命,但毒素却会永远留在体内,苦不言堪,一到阴雨天发作的更宛若刀割一般。若是年轻貌美的姑娘脸上挨上一针,恐怕整个脸都要毁了。
况且,受过刑的人都知道。摄魂针入骨,命不保。但是入骨的那份痛楚,便足以要了受刑者命。
惨绝人寰!这刑着实摧人。
“叶臻?”我低声喃喃,“倾慕叶臻?倒是好眼光……”
“大人?”璇玑偏头,没有听清。
我笑笑,玩弄手里的扇坠,道:“一副绢画便要了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未免太过分,是大师兄同意的么?”
“是……也不是。”璇玑皱着眉头答道,“仲和不想答应,但事情闹得太大,其他的师尊和弟子都知晓……所以杀鸡儆猴,仲和恐怕也是没办法。”
璇玑猛地抬起头,咬着嘴唇:“而且,卿云尔当着师尊门的面逼霓裳喝忘情水,霓裳拼死不从,卿云尔便在忘情水里加了摄魂针针头的毒,全部泼在了霓裳脸上……”
我心一惊。当年我受刑后,全身上下的伤痛得惊人,要不是师父及时为我换皮,我恐怕根本熬不过去……一个女子最珍贵的东西被毁,怎么不痛?不是痛在皮肉,更是丝丝诛心啊。
璇玑瞅瞅我,见我没发话,只好继续咬着牙说:“霓裳的脸被毒整个烧坏,眼睛都毒瞎了,她口里也不知为何染上了毒,如今嗓子也……”
“她果真喜欢叶臻?”我挑眉问道。
“嗯,我猜她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璇玑喳喳眼睛,“听说她当年要不是因为年纪小,就跟随叶臻大人从军去了。”
叶臻是我的小师叔,我母亲的堂弟,当年西荒之战后,身为功臣的叶臻便不知所去,好一点是失踪,坏一点说,不知道惨死在那个西荒人的铁蹄之下。
“那卿云尔是什么人物?”我离开玄族十年之久,如今的门生大多不认识,情况也不好掌握。
“卿云尔……她姨母便是西荒的珍芸长公主。”璇玑答道。
我不觉莞尔。
有意思,这样子吗?
如今西荒人执政掌权,普天之下我是管不了,可这祯一留给我的玄族,我却要拼了命地保下来,我同仲和一样,再也不希望看到当年巫族满门灭族之惨剧了。同时,要妄图污染破坏玄族风雅风气之人,我也一个不想放过。
我笑的越发邪气,“璇玑,一会有好戏,你慢慢看。”
我望着祭坛,谈笑功夫,东面的祭坛已经坐满了师尊,西面一所四面无窗的塔内,踉踉跄跄走出一个落魄的女子,我仗着尚好的视力,看到女孩的琵琶骨处被钉了两根手指粗细的铁链,蓬头垢面,脚踝处亦被打穿,钉着铁钉,两边是玄族外族的弟子,彪悍壮硕,女子没走几步,便狠狠地推她一下。
女子越走越近,一身青衣斑斑驳驳,满是血迹,长发盖住了大部分容颜,但从脖子和下巴处恐怖的疤痕来看,女子的毒中的极深。
众人议论纷纷,女子被带上了青铜残柱,一根一根的铁链拴上,女子始终一言不发,长风吹过,及膝的长发飞舞,女子连忙低下头,阴影盖住了她已毁的容颜。
“大人可是想救她?”璇玑悄声问道。
“是,不过我在等。”我眯眼,“等一个时机。”
青铜残柱前,站着一个负责执行的男子,我侧眼打量:这是一个长的不错的男人,黑发用发带规规整整地束好,面色冷淡,眼神凌厉,一身白衣,手里捧着执行的摄魂针。
“璇玑,那人是谁?”我指着执行者问道。
璇玑打量一下:“封析?这人是霓裳的未婚夫……封析是仲和座下的弟子…...”
“大师兄?”我皱眉,“这家伙倒是忍心,竟然让自己的弟子为未婚妻送行,这几年我不在,他倒是长进了。”
封析的脊背挺得很直,面无表情,看上去倒是个公平公正的执法者摸样。
“找到了,时机就在他身上。”我点点封析,笑盈盈地靠在菩提树下,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摸样。
“大人?您这是?”璇玑不解,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放心放心。”我道,“慢慢等来,我们瞧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