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行人莫问当年事
丁姬在心里再次自问,我喜欢斩湖吗?
然后她细细回味和斩湖一同度过的时光,两人独处的,和大家一起的,甚至偶尔和梵晨同行的时候。她忙里偷闲着,一寸一寸回思那些始终鲜活着的人与事。
最初的相逢,一个想要投宿却不巧听到院内男人彻夜痛诉的好奇少年,一个刚刚用了一个晚上吃馒头听故事的女孩。似乎是命运,又似乎是巧合。女孩看到他的眼,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因为他的眸子那样干净。
女孩想到父亲因为醉酒从来都眯着的眼,想到母亲泪光中总是流露着悲苦和无奈,想到姐姐眼里的不耐和隐隐约约的愤恨,想到小妹妹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的眼睛。
她背着自己的小小包袱,对他说:“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除了我自己,也没有别人。”
斩湖惊讶地看着小小的却显得极高大的女孩,蛮羞涩地挠挠头,然后说:“我也……没有别人啊。”
后来,他继承了一个族长的小小基业,也不过是一个村落的力量。他和她在晚上看族长留下来的名册和统计单子,看比她还高的地图,谈论时事,吵来吵去。他们在很多黑夜里守着孤灯一点,在困难至极的时候一起整夜沉默着,给对方以安慰。
虽然后来发现——那时候慎而又慎,斟酌再三,争吵再四才定下来的策略——嗯,大部分都是错的。
因为在最初最困难最艰险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行走,走的歪了,也无法发觉。
那些无法忘怀的往事,那些毫无底气的谈判,那些惨败和微弱的胜利,那些僵持和破冰,那些奔逃和反击,那些背叛和忠诚。
在那个时候,“狗头军师”天畅还不知道学没学会走路,现在最得力的那些长湖首领更是不知在何处。
梵晨……梵晨还在为蝶匙转生忧心劳碌吧。
只有他,和丁姬。
也是在那些日子里,丁姬才知道这个眸子干净安宁的男人,心里也藏着那样强烈的愿望。她愿意帮他。因为即便有着这样的野心和冀望,他身上的气息始终宁静而美好。
她希望他留存着这样的干净和美好,希望他能一直拥有在那天的熹微晨光里略略尴尬,又满盛着善意哀怜的眼神。
所以有些事,她去做;有些话,她去说;有些决定,她来拍板;有些浓妆艳抹,曲意逢迎,有些嘴脸恶毒,心狠手辣,她来扮演。
丁姬在一天清晨里给自己上妆,看到自己洗净了的素净面孔,还能依稀看出八岁时的轮廓。实际上,丁姬生的并不妖艳,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容貌。然而这些年,为着吸引旁人的注意力来掩藏斩湖,她每日一笔笔描画,生生画出了风华绝世的妖姬。
凡是黑暗,大多是为了背后的光明。而这光明,却又是那黑暗的唯一。对于从污垢中走出的丁姬而言,世间只是那抹干净最要紧。
四千年前,蝶匙在炼狱转生,梵晨因着这个频频出现,崭露头角。
最开始,他们不过当她是个新的对手,讨论了一回觉得应当先拉拢示好。本来这样的事从来是丁姬去做,她却恰好有着更要紧的结盟会议一定要参加。
斩湖和天畅一同去了,正事也谈了,妞也泡了——据天畅回来不无嘲讽着开玩笑说,斩湖一看那蓝衣服女孩就傻了。丁姬不置可否,一笑而过。她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真情,并非一见即倾心,因为她了解的斩湖并不是那样轻浮的。这一次,或许是命运,或许又是巧合。后来丁姬默默着想,斩湖这叫……桃花运?
只是后来,他们也许心中依然如前,可相处的终究少了,丁姬确是稍稍落寞而寂寥的。只是她所求的并不是这个,她所求的干净并未失去,所以她有时候远远地看见他们在一起,感觉到那里的暖意和欢乐,就不再向前走下去。
斩湖并不是不明白的,只是他也太了解丁姬,知道在这种时候无法安慰她,大概她也不需要安慰。
自从那一日以后,丁姬就再也不需要垂怜。她太固执也太坚强,她的固执是真的固执,她的坚强并非矫情,就像她再也不说那个柔软美好的“香”字。
丁姬和斩湖在这样的互相了解和信任中始终不离不弃,如同最初的年月。
其实丁姬更认同这样的斩湖,真实而周到。
天畅曾经说,你们这样真累。丁姬说不累,远远不及那一天。天畅说你们总是那一天那一天,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丁姬斜看他一眼,他的眼里有精明和算计,丁姬说你把眼睛瞪大点,说不定哪天就告诉你了。丁姬说着就走了,天畅疑惑地试着瞪了瞪眼,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这一次争夺蝶匙,她来了。因为只有她才能做到斩湖想要做到的事情,只有她可以置世人非议于不顾。
她自己请求来这里的那天,斩湖站在亭里看远山,她说我去吧。斩湖说算了,我想过了,算了。丁姬说你得了吧,算什么算,以前都是我去做的,你不信我吗?斩湖沉闷地说这是为了私事让你去做,和以往的不同,不可以为了她让你去冒这样的险。
丁姬笑,说你说的疯话。然后她转身就走,说你不答声我自己去了。
斩湖看着她坚定的妩媚背影,知道她永远是无法被劝说的,只好说,你回来,我们好好商量,不要太冒险。
丁姬把手里的小石头放下,想着这些往事,终于确定自己并不是喜欢斩湖的。
也好,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才是真的累。何况丁香或许会像萤火一样爱上某个不知名的臭小子,丁姬却永远不会。丁姬想,再也不会喜欢了吧。
她冷然一笑,把小石头放下,对二五七号说:“想办法发消息给他们,怎么还没来?蝶匙要过去了。”
阳光不复,凉风渐起,丁姬在风里闻到了危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