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笑春风(4)
此后的三年间,她渐渐在腥风血雨中成长起来,身后淋漓一地,开出大片暗红色的石蒜花,那双眉眼浸过了血水,却仍旧是淡淡寂寥的一笔,唯有偶尔看人时才能显出几分惊人的丽来。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可白衡对她要求的一切,她都要求自己要做到最好,作为一个杀手不能害怕,所以她最终能在雷声滚滚中面不改色的将刀刺入人的胸膛,她不怕痛不怕黑,最终也将人命视作草芥,挥起手中利器的时候连眉头也不会眨一下,这才是她。
可她从未以一个护卫的身份在人前出现,偶尔露出面目也只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温婉贤淑,那些刀锋般的冷和厉仿佛天生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人们只知道白府的那位公子有个不见首尾的暗卫,却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口中惧怕的人就坦然站在目光之下,一张柔软而娇嫩的脸庞在暗处微微挑起一个冰凉弧度。
她在白府做足了一个寄人篱下惶恐不知终日的娇羞小女孩模样,世人眼光看来大抵带着不同的意味,可不管哪一种都是不怀好意。她从不在意这些,仍旧像是潜伏在暗中的一只猫,一双眼静静幽幽的瞧着周围,偶尔伸出手,也是快而狠戾的一笔。
庄公二十年的春深,她从鄞山上将我带回,安分的做着另一场戏剧,在我走后才出现在他面前,她做得很好,没有被人看出破绽,连他也觉得满意。
他看着她站在他面前,颊上笑意还未消散,像是天生就带着点笑意,看着刻意打扮过的她说:“你这样,很好看。”
那一天她穿着那一身翠绿的衫子,颜色稍稍要淡一些,袖口绣了柳枝,风一吹像是要从衣袖上生长而出,像是她这个人,默默无声可是忍得,总要破开一切生长起来,仿佛没什么能阻挡得了。
她走时没有叫他瞧见她的模样,回来时又刻意对自己做了修饰,梳起一个高高的发髻,形状精致的花胜牢牢贴在鬓边,乌黑发间一支银漆点翠发簪晃晃悠悠,抬手间像是不胜娇羞,这个样子,其实她学了好久。
从前她不知道女为悦己者容是什么意思,可今日到底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为此还悄悄亲手做了他最爱吃的糕点,想着要在回来这一日,亲手交给他,虽然做得并不是那样美观,但她想,味道还是可以的。
她揣着这样的小心思,在他的目光下笑得开心,那些糕点被她放在他的屋子里,只要他一回去,就一定会发现,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让他惊喜的话来,他却已经交代她,要她接近南宫若。
他听说过那段往事,知道南宫若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素素,所以要将她再送到南宫若的身边去,成为他达成所愿的助力。
她看着他满不在乎笑脸,手指紧了又紧,可终归是放了下去,仰头冲他一个笑意:“好。”
我实在好奇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她其实再不想出现在我面前,可他需要,她便习惯性地去做,尽管他说过此后的事与她再无关系。
她重拾素素的那一幅模样,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行走,像回到秦府后的生活。我觉得白衡其实也晓得她心里不乐意,可他仍旧要让素素去做她不乐意的事,委实算不上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我后来总结,觉得素素之所以会喜欢上白衡,大抵不过是因为最早碰上的人是他,又多年只与他这一个适龄相当的男子接触,且他也算是一表人才,难怪一早便将素素的心思拿下。
可他那样的人向来风流,心中永远最重自己,对素素持何种心态,真是不敢妄下定论。
改变我看法的事情出现在那一年七夕,那时我正在被绑架的途中,并没有认出绑架我的人就是素素,她按照吩咐做事,趁着南宫若离府去白府见他,她时间赶得很急,气息不稳,却不料那一夜危机陡生。
这世上向来一身秘密的人是个危险分子,但也是最有可能遇到危险的那一类,我之前说过,探索神秘是人类内心中很不理智的一种本能,所以白衡遇刺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让我更加惊讶的是那一日素素竟然出了岔子,眼看就要在刺客手中丧命,最关键的一刻是白衡替她挡了一剑,这才捡回小命一条。
那一剑从白衡的肩胛骨穿过,他面无表情的解决了刺客,抬手又去拔那把剑,锋利剑刃从骨骼上划过发出晦涩的一声,只是听便觉得一定疼得厉害,可他没什么表情,甚至还对她笑一笑:“我平日里怎样教你的?怎么能出这样的岔子?”
她望见那伤口的时候脸色已经白下去,听见这句话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抬起头来看他,一瞬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像是不可置信。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抬手去拭她眼角快要流下的泪:“我不是说过,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我若死了……”
还没等说完,猛地咳出一口血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了下去。
她被带得一个踉跄,勉强扶住他,去看他身上那道伤口,那里渐渐发黑向着周围扩散。
那把剑上有毒。
她扶着他,叫人去唤大夫,眼泪到这个时候才算掉下来,可也只有一滴,便再没有痕迹,她凑在他耳边,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够听见,仔细听还在微微抖着:“你若死了……我便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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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素素只需要做一个本分的杀手,现在就不得不考虑一些以往从不会考虑的事,比如从前她觉得白衡强大到无所不能,自己只要做好安排好的事就万事无忧,可现在这个强大的存在也现实的倒了下去,那么这个现实就有点残酷了。
她回到南宫府借口病弱不便出门,手中却开始着手收拾相关事宜,她从前杀过的人已计数不清,回过头来将这些人的资料全部整合一遍,大概也便明白了三四分。
他所有做过的事看上去像是在与李府合作,可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指向的却是那位三公子,这便是为什么李府明明有不小的助力可是仍旧输得一塌糊涂,从最开始,李府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难怪落得这样的下场。
素素说得简单,像是她一贯的风格,快而利落的一个结束,她说起这些话,像是说着一段别人的故事,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极轻的叹出一口气来,看着我说:“姐姐,你看,你一心喜欢着南宫若,可他不过事事瞒你,就连这一桩事,他做得这样大这样好,可仍旧没有对你提起过,你遇袭的那一次,可不就是间接通过了他的授意?”
我看着她淡淡眉眼,放下手中茶盏问她:“若是白公子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做不成便性命堪忧,可他没有对你说他要做什么事,宁愿事事瞒着你,你会不会伤心?”
她愣了一愣,下意识答:“他本就没有必要事事对我说起,即便瞒着我,也不过是不需要让我知道……”
我冲她一笑:“你看,连你也知道,有些事因为不需要你知道,所以他选择瞒下你,有些事不需要我知道,所以我不问,他也不会告诉我,更何况我向来最怕麻烦事。”
从前我觉得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可现在越发觉得有些事只要不知道就可以一直装傻下去,反而比事事清楚来得自在,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看过来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不同,薄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是我熟悉的那个素素:“他说你不同,我原先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终于有些了解,你是怎样的。”
我朝她摆摆手:“过奖过奖。”
她却已经站起身来:“姐姐,此去一别只怕再无相见之期,保重。”
这次换成我怔了一怔,问她:“你要到哪里去?”
她向白衡屋子里走去,闻言停下来,背影顿了顿,恍惚像是笑一声:“到该去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