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往事
六九寒冬,辞旧迎新,我这才知道自己一睡睡过了年夜饭,心痛之下越发难以安眠,我那日淋了雨得了风寒,六师兄不许我出去吹风也不许我下床,整日里端来不知名的汤药喝水似的灌下肚去,那些汤药一日苦过一日,我想偷偷倒掉却总能在最后一刻被他发现,然后汤药就更苦了,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药罐子,每天都散发着苦哈哈的味道。
渐渐的我也乖乖躺在床上不闹,只是睡着的时间一日多过一日,然后在睡梦中做着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我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恍惚里天光大亮,四处白茫茫一片,等到白光散去,暖风抚在脸上,依稀是我十三岁那一年。山上风光正好,花好人也好,六师兄还没有落下病根,一笑起来还是那风光霁月的样子,总笑我是个傻丫头。
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少年。
正是阳春三月的天气,我在院中树上摘果子吃,午后日头正中的时候,山下阵法突然松动,我抬手在眉骨处搭个凉棚,远远瞧见一个蓝色身影,破了阵法一路势如破竹似的上山来。
山下阵法是师父所设,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有旁人能这样轻松就闯进来,不由觉得好奇,一溜烟爬下树打算过去瞧一瞧,一路想着,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才当得起这样干脆利落的身法。
但我终究没有与那人直接碰上,六师兄半途将我拦下来拎到院子里下棋,并告诉我那少年去了师父的房里,师父遣了所有人离开,没人能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等到半个月亮晃晃悠悠挂上院子里那棵树的枝头,师父的房门才又一次打开,那少年脸上神色淡淡,躬身向着屋里一拜,转过脸来,正看到偷听墙角未果的我。
那少年不过普通容貌,神色却是冷而淡的,我被抓个正着,正想用往常被师兄们捉住后脱身的法子,却见琉璃风灯下,团团烛火中,那少年淡而清浅的一笑。
明明是个普通的样子,那一个笑容却像是枝头正好的紫薇花,盛开在凉凉夜色中,带着一贯轻而浅的气息,载了这朗朗月色,开出繁密的花簇来,我愣了一愣。
一愣间听到他同样薄而凉的嗓音,携了隐隐笑意的道:“你是谁?”
我回过神来,站在月下那方松堂之外,拢了衣袖做出淡然的模样:“我叫王小二,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弯弯嘴角,眼角突然便漾了笑意:“真是巧,我叫李大成,咱们两个天造地设,正好凑做一对。”
谁要跟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凑做一对?我撇撇嘴:“你语文学得不好,这两个名字不搭对的。”
他怔了怔,摇摇头想要上前一步,还没走到我近前,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三师兄的嗓门嘹亮而悠长的响在风中:“兀那小子贼眉鼠眼,敢来勾搭我家芊芊!阿灰,咬他!”
我被三师兄一语叫出名字,看对面那少年脸上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面不改色的对他呵呵一笑:“这位哥哥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去一别后会无期,再会再会。”
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着三师兄相反的方向跑去。
从前我觉得会武功的人很酷,可当我认识到现实的时候只是觉得事实有点残酷,那少年在山上暂住下来,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见面就是他云淡风轻的笑脸,配合着早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阿灰的傻笑打招呼:“芊芊姑娘别来无恙?”
我那时候对男女之间的区别其实分得不大清楚,觉得除了洗澡和上茅厕还有睡觉的时候不在一起之外似乎也就没有别的差别,加上对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也有些不太习惯,并没有明白这其中可能会有的一些深意,是以整日敷衍了事,淡定的在他的目光下将阿灰牵走并跟着它一起扑蝴蝶去了。
他便跟在我身后,并不经常言语,只是默默跟着,有时会开口提醒“你前面脚下有个坑小心些”,有时会指点“那边有朵看上去不错的花,配你师兄房里的那些正合适”。
我十分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山上一住就没有要走的意思,被他这样跟着也着实没有自由了些,终于有一日我趁着他走近些扑上去抓住他的领子:“哥哥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目光在我的手上打个转,颊上浮上一点笑意:“我来,是为了找一个人。”
我在他的目光下将手缩回去:“找什么人?”
“一个能够救命的人。”
“哦。”我踢踢脚下的泥土,“我觉得你可能找不到。”
他笑意盈盈的望着我,那笑容在日光下晃得人眼发花,我看得晕头转向,恍惚里只听见他问:“为什么?”
我想了想,抬头看看天,再看看他:“因为你来了这么久,可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那个表情有点奇怪,想也许自己不小心揭了他的痛处,三师兄常常教导我,被人惹烦了不妨揭一揭别人的痛处,一揭见效从无例外,我隐约总知道他来是有要事,可没想到自己这个痛处揭得如此准确,能让这面不改色少年瞬间失神。
我的那些师兄们就从来没有让我得逞的机会,我也不知道揭了别人的痛处之后要做些什么,只是见他无声立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望着山下的某个方向,像是沉默的一尊雕像,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才刚刚回过神来,听到我这句话又怔了怔。
我被他那个表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因前两日我从三师兄那里得知可能有这样的一个可能,并知道了男女之间原来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关系,这个认识让我有些好奇,三师兄是这么说的:“那小子每天跟在你身后,说不定就是看上你了,戏本子里有这套路!”
可看他这个表情,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戏本子原来都是不尽详实的东西,真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却听到他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正咬着指甲想如果自己想要不动声色扯开话题要怎么做才好,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他:“啊?”
他不动声色看着我:“你不知道?”
我想说我不知道,可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次有人想要表达出喜欢这两个字的意思,我觉得十分新鲜,看着他兴致勃勃的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笑意更深,却只是说:“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你们不想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都会这么说。”就好像我每次问起六师兄的身世时那样,我撇撇嘴,不再问他,转身向着深山处走去,“不过是欺负我不懂。”
身子突然被拉住,我低下头,看着衣袖上多出的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骨纤长,白如玉雕的一只手,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明天就要下山去了。”
我说:“啊,这位哥哥你终于要走了?恭喜恭喜好走不送。”
他好笑的伸手握住我的手指:“那么芊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