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见六师兄——那位白公子与六师兄有着莫大关系，玲珑玉在他的手里，他也必定不会大发好心的将那玉给我。

我用往常的联系方式邀六师兄一见，不久他回信给我，要我三日后在城西的酒馆见面。

在赴约之前，我自成亲后头一次踏进南宫若的房间，他斜躺在床上看一卷书，听到我进来连头也不抬：“放在桌上吧。”

我笑一笑：“把什么放在桌上？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带，还想着在你这里偷两个果子来吃。”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我，失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前院又送来帖子，邀着我去赴那酒水宴。”

我不动声色的朝他挪一挪：“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有些事需要亲自告诉你。”

他放下书，做出凝神倾听的模样：“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我想了想，坐在床沿上低下头不去瞧他，掰着指头开始数：“你喜欢蓝色，喜欢吃芙蓉糕，喜欢喝青梅酒，喜欢泡龙井，喜欢下棋，总也不让着我，最喜欢的动物是狗，有个想东西总喜欢皱眉的坏习惯……啊对了，还有最喜欢的植物是竹子。”

他半晌不说话，我又加上一句：“你还总喜欢把我耍得团团转，什么事情都要了如指掌才肯善罢甘休。”

他终于低声笑起来，好似无奈一般问我：“你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将头埋得更低好叫他看不到我的神色：“你既然知道我那么多的事，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身旁果然没有了声音，我想我果然是在自作多情，喜欢他这样久，可是他到底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纵然素素与他已再无可能，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还能怎么样呢？我从前一心一意的喜欢着他，想到要嫁给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即使明白那份感情可能不是给我的，可总觉得“我爱他，与他无关”这种精神只要达到了就好，没想到人的贪欲果然是越养越大，我嫁给了他，就希望着能得到他的注视，等到他真的看过来，就想什么时候能让他也喜欢我就好了。

下巴突然被人抬起来，正对上他漆黑瞳仁，那双眼里波澜无惊，静静瞧着我：“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恩？”

他是真的不喜欢我，我心里更加沮丧，可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我还从没有对你说过这些。”想了想还是看着他认真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总是要亲自再说一遍给你听的。”

这就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他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同我说着这样的话，我终于能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听，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也许以后他就会忘记，可至少在此刻，他的面前只有我一人，只听到我一人的话，只会记得此刻我说的这些。我总该心满意足。

我不是多么大方的人，听到他与素素的事也会心里难过，所以宁愿去想他与素素从此再无可能，从前我一直想，这样的人，究竟要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这个姑娘出现了，那么我待在这里也就着实没有意思了一些。

我突然想起来一直没有送给他的那把折扇，那扇子的一面我画了桃花，只是因为想到初见时那一树灼灼桃花，亮了记忆黯了风景，而立于桃花树下那个人风姿绰约，笑容清浅，是最别致的一处，后来回府见到素素，我一个人气不过，在那扇子的另一面写了嚣张跋扈四个大字——一世风流。

现在想来也着实没有根据了一些，天下人原没有几个是像他这样忠情，惦念一个人就惦念长长久久。

终归是我没有那好运气，第一个走进他心里。

我在三日后如约去见六师兄，日头正中，酒馆里人声鼎沸，六师兄坐在二楼窗边，我坐在他对面，瞧见他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由向窗外望了一眼：“现在可不比夏日，窗边有风，你坐在这里仔细头疼。”将窗口关得小一点，随口问他，“三师兄呢？阿灰呢？”

六师兄低咳了两声抬眼笑着看我：“我让他先回去了，阿灰陪着。”

我也不点破他的欲盖弥彰，叹一口气道：“六师兄果然事事万全，让阿灰陪着三师兄真是再好不过，否则那样一个婀娜而多姿的青年，万一遇到紧急事态而不能自保就太悲惨了。”

他终于展颜一笑，我心里松一口气，正听到楼下大堂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讲一段故事：“……婚礼前夜听闻赵国君上驾崩的消息，眨眼间红事变白事，赵国小公主立刻婚服变丧服，前两日不知哪个小人进言说赵国国君之死与三公子有莫大联系，两人之前同风共雨的情义被一朝推翻，那小公主如闻惊天霹雳，整日惶惶不安以泪洗面，最终见事态不可挽回，穿一身雪白孝服登上卫国巍峨城墙，对着其后赶到的三公子苦笑：‘天要亡我赵国，你我之间已不可挽回，我注定要辜负你的情义，为今之计只能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随即翻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我却有些怔住了，模模糊糊听到说书先生喝一口茶继续道：“三公子情急之下抽出腰带一甩，千钧一发之际缠住了小公主的手腕，小公主下坠之势一缓，就这样被吊在了城墙之上……”

众人又都松一口气：“却在最后一刻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匕首，‘唰’的一声割断了那条腰带，四面赶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小公主最终从城墙上落下，鲜血溅在城墙上三尺，看着十分惊心啊……”

一干不知真相的人叹息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为小公主忿忿不平者有之，感叹三公子不愧贤良恭厚情深意重者有之，我呆坐在座位上，看了看神色波澜不惊的六师兄一眼。

六师兄点了点头，沉思了半晌道：“倒是确有其事，只是跟我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我皱着眉头：“这不像是那小公主的作风啊……”

那个有着明丽双眼，笑起来带点天真率直的小姑娘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只会自己去查真相然后提起刀子去找那个人拼命，然后在自己都没有办法的时候走向自我毁灭。

六师兄有点微哑的声音响在耳侧：“卫国与赵国表面上是要结盟，但近来有风声说卫国偷偷向陈国递过帖子，私下相交甚密。”

我想了想，拿凉了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个鱼骨图：“也就是说赵国看似与卫国相交，但因为对前些年卫国三公子对待燕国的雷霆手段心有余悸，生怕有一日轮到自己，而陈国与卫国相邻，与赵国却隔着一个姜国，本着远交近攻，所以想要一心侍二主？赵国国君也有些老糊涂了吧？我听说卫国三公子去年出使陈国，还收了陈国进献的一个舞娘，本以为陈国终于向卫国动手的赵国国君一定觉得有机可趁所以才叫人抓了马脚，那个卫国三公子也确实厉害，这么一来不仅将自己指摘得干净，还不影响自己恭厚贤良的名声……真是好算计。”

六师兄露出欣慰的表情看了看我，沉吟了半晌道：“其实那日我就在附近办事，那小公主的话只有一句——你骗我。”

你骗我。

只有这三个字。

他给她的最终不是承诺好的一生，而是身世飘零家国不宁，国主一亡必起内乱，从此她也再不是赵国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再装作懵然不知了，也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只是选择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装作不知——等尘埃落定，便奔赴毁灭。

我突然想起我们分别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元三公子提着剑踏着月色而来，脸上隐然笑意不动声色将一身血腥气掩去，那样一个小心翼翼而又珍重的姿态将叶苒揽进怀里，像这个世上恒定而又无需言语的承诺。

同样在那个晚上，我遇上找到我的南宫若，他掌心干燥温热的将我的手包裹起来，也像是沉默的表达，我也一直是这样认为，可现在想来，他或许不过是在可怜我。

原以为柳暗花明的事最终迎来了这样宿命般的结局，我不是没有想过在这暗不见天日的皇室向来是非繁杂，只是这样明亮的一朵花，开不过命运的轰然倒塌。

恍惚间听到六师兄低声咳着，好容易止住咳，却将目光投向我这里：“我不会在这里多待，陈国有位关将军向我递过帖子，央我去寻一寻千面神医，玲珑玉虽可解毒，却也难免还有别的法子，芊芊。”六师兄顿一顿，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将我望着，“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我其实有些犹豫，觉得心里难受，可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堵得慌，若是跟着六师兄离开，又不知再有没有机会看到南宫若，这相伴的多少年，仔细算来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总是居多。

冬日冷冽的风从窗缝中挤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风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冷梅的清冽香气，像是我喜欢的那个人的一贯气息。我终于在六师兄的目光中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好，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