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落花有意
我跟着南宫若回家去,天边已露一线光明,清晨风中隐隐是带了露珠的草木花香,秋意正浓,我忍不住打个哆嗦,一旁南宫若已经伸手将我的手攥在了掌心,宽厚温暖的掌心,带着微微的薄茧,是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我忍住不要让脸上的表情太过雀跃,想,终于,终于,他此番此举,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了呢?
然而还没等我将这点小心思回味完,望着南宫府门前那个身影,只觉得脸上的表情已经直接变成了僵硬——她怎么会在这里?
素素。
印象中总是纤弱的身子怯怯立在阳光渐撒的府门前,见惯了的那身碧绿的衫子,见到南宫若时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迎上前来,是我印象中的那些熟悉情义。
她仰着头望他,声音也是娇娇怯怯:“南宫大哥,你回来啦。”目光看到我,愣了一愣,“姐姐。”
我露出甚和蔼一个笑容:“你总算是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感觉到身旁南宫若的目光,笑得更加和蔼,趁着素素还没回答,继续道:“大冷的天站在门口说话怪冷的,还是进屋再说,你先回去,我可是有许多话想要问问你。”
素素看了南宫若一眼,没有说话,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对依旧沉默的他扯出一个笑容来:“我自与她一道下山后再不知她要去哪里,却原来是来找你的,只是我从没听说……”突然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这些事,他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们两个,原本就该是天经地义。
一瞬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匆匆说了句:“你忙你忙,我先走一步。”头也不回,近乎落荒而逃。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却也没有心思再去见一见素素,倘若我见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说最近天气不错啊你过得怎么样南宫若他对你好不好啊哈哈哈……?估计她会觉得我纯粹是没事找事。
我躲在自己的院子里自欺欺人,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想什么时候大家都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我也就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南宫若依旧整天不见踪影,我倒是从小怜那里得来不少的消息,比如素素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比如在那段时间里南宫若几乎从不在外应酬,比如最近他又开始忙碌,再比如卫国三公子的婚事。
得知元三公子与赵国小公主婚事的那一天,我终于从院子里走出来晒太阳,却在后院的假山旁不期然遇上同样外出的素素。
那一日天气尚且算得上晴好,我因是一个人出来的,见到素素的身影,不由得停下想要转身回去,我还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她,即使我们之前相处还算融洽。
却是素素上前一步叫住我:“姐姐。”我僵着身子看她,干笑,“什么事?”
她三两步便走到我眼前,还没有说话,眼眶就先红了半圈,我想难道我真的长着一张很能让人想要哭出来的脸么?可动作却已自发的伸出手去擦向她眼角:“都已经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啊?”
这个动作一做素素一怔,我也愣了一愣,恍惚间好像还是小的时候,素素跟在我后面哭鼻子,我被弄得心慌意乱,只好耐着性子给她擦眼泪,一边跟她说:“羞不羞啊?”
可现在这个动作完全是常年累月下来的条件反射,完全没有考虑到此刻究竟有多么尴尬,我讪讪放下手,不去看她。
她反倒被这动作弄得一笑:“姐姐不是想要见见我么?为什么反而闭门不出了呢?”见我的神情不由摸摸鼻子,“是因为我擅自到了这里?”
我盯她一盯,多年不见,素素确实与印象中有了差别,至少以前的她从来都不会这样一针见血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表情丝毫不见错乱,我想了想,反倒释然了,没道理大家都十分平静,只有我魂不守舍,那样才叫真的傻。
在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想了很多,诚然素素的出现是不可控制的条件之一,可南宫若也确实没有做任何声明,我喜欢这个人,也并没有什么错处的。
思及此我干脆就着她的话呵呵笑:“我这不是一回来便乐晕了头,到现在才想起应该先去见见你么?真是巧啊咱们在这个地方碰上了。”
我向相反的那个方向悄悄瞟了一眼,素素的住处应该在那个地方,睁着眼说瞎话,我这都是跟六师兄学来的。
素素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跟着我前行两步,突然在一阵风里打了个喷嚏,见到我的目光有些歉意的笑笑:“最近总是怕冷,眼见着到了暮秋,倒是越来越不经冻了。”
我这才发现她的衣衫相比起来确实要厚了不少,可饶是如此,一双手也还是冰凉冰凉,仿佛在雪里浸过,我瞧着她气色比初见时还要差上几分,不由握紧她的手:“我原先以为你自小落下的病根已经去除,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又发作起来了?可看过大夫?”
她轻咳了一声,唇色一瞬间变得有些白,倒也还勉强笑着:“姐姐既说了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哪里是说好就好的?不过慢慢养着罢了。”
我拉着她就往回返:“我看你还是好好养着比较好,马上就要入冬,天气越发凉,你若是再病倒可就不那么容易治了,我有时间再去看你。”
她一声不发任由我将她拉了回去。
结果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第二天素素就来势汹汹的病倒,闭门不出的倒成了她,整日里喝着不知名的汤药,整个院子都拢在一片沉甸甸的药味里,连带着天气都整日阴沉沉的。
素素病倒后不久,有一日晚上我在屋子里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敲窗,便走过去打算瞧一瞧,打开窗一看,南宫若一张好看的脸在窗后笑得云淡风轻。
我哭笑不得:“在自己家里跳窗,你可真是闲情逸致。”
他若无其事从窗外进来,熟门熟路摸到桌边,翻个杯子就打算倒茶出来,我上前按住他的手:“别,大冷的天喝冷茶小心肚子不舒服,我叫人去换热的来。”
他低笑一声伸臂一揽,正将我的腰卡住,随即身后温热气息逼近,竟然将整个下颌搭在我的肩上,却仍旧不发一声。
我却有些呆住了,他今日实在有些反常,这些亲昵动作他并不常对我做,最亲切的也就只是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顶,像是嘉奖一个小姑娘,从不再进一分,活像是清心寡欲,可今日是发生了什么,竟然叫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他声音低低响在耳边,轻而浅的气息:“陈国的那位关将军,你可还记得?”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问起这个做什么,下意识回答:“记得的,阮夫人还请我在后院喝茶来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你跟他的夫人一见如故……阮夫人失踪,他辞了官职,陈国朝局变更,卫国将起内乱,近日恐怕不那么安生,你若是没事不要随意走动,我这两日哪里都不去,白府那里你也不要再去。”
我差点就要跳起来,可他的手臂牢牢搁在我的腰间,我动弹不得,只能稍稍转头,却还是无法看见他的神色:“你怎么知道?”转念一想又道,“素素告诉你的?”
他没有答话,我却明白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这样,只是这件事我没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他从前就喜欢素素,到现在素素出现他的面前,虽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他待她到底是有几分不同。
这么想着就有些伤心,我觉得我再问下去可就真的有些傻乎乎了。
我推了推他的手臂想要说些别的什么,一推却觉得他臂上有什么湿漉漉的,带着湿滑粘稠的冷意,接着有腥味慢慢升起来,愈渐浓烈。
他进来时我还未来得及点灯,又穿着深色衣袍,月色下只瞧见他脸色发白,却也只以为是月光的作用,可此时我若还这样想就实在是太傻了,我扳着他的手:“南宫若你放手,让我瞧一瞧。”
他湿热气息吐在耳边,仍是听惯的那份笑意,连带着胸腔也震一震:“不要动,芊芊。”
这人这个时候还不忘开玩笑,我狠心戳着他的手臂,他不妨正被戳到痛处,终于松开手。我扑到桌边点燃烛火,拉过他的手臂细细查看,这才发现有一道伤口狰狞的盘亘在上臂,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口,连皮肉都微微向外翻卷,稍稍一动便有血汩汩的流下来,他就是这样过来还满不在乎的笑着?
我屈起手指“啪”一声弹在他的脑门上。
他被这一下打得一愣,我找来伤药给他包扎,看着他难得有些呆的神情终于觉得有些无奈:“三年前我得了风寒不肯喝药,有个人不是还十分严肃的告诉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不好好爱惜身体呢?你今日是什么意思?”
他反应过来,倒默不作声笑了一下,乖乖坐在那里任由我施为,看了半晌突然道:“我倒不知道你包扎得这样好。”
“那当然。”我忍不住得意一下,手指不停的挽一个结出来,满意的点点头,“这可是经过多次试验的,我是老手了。”
他试着活动一下手臂,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漫不经心的问我:“你经常给人包扎?”
这一问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好回答,因我不仅经常给人包扎,还经常给自己包扎,小时候在山里乱窜总免不了磕磕碰碰,但受了伤总是要受罚,为了避免更加惨痛的经历只好自己学着包扎,三师兄常常跟我一道,他的伤口便是我练习的对象,但此时说出来难道要告诉他其实我小时候很能闹腾么?
我干笑两声:“受伤包扎是必修课,我喜欢自力更生……”
他看着我笑了一声,起身准备出去,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素素既然病着,你就不要过去打扰了,免得过了病气。”
我正在起身的动作顿住,停了一停,想只怕他这是不想让我打扰了素素的休息才是最终目的,他这样为她着想,真是好。
既然有他这样说,我便是再去岂不是自讨没趣,遂安心的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打算安安稳稳等着过年。
没两日初冬的第一场雪就下了下来,纷纷扬扬的雪扯絮一般的飘,头一天晚上睡下还是深秋那一番萧索景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平整得像是发过酵的白面馒头,竟然是难得的大雪。我看着还没人踩过的雪地发愣,远处小怜已经深一脚浅一脚的奔了过来,带来了素素的口信。
她想要见见我。
我原本想我不去见她,她定然也是不想见我的,那么互不相见倒省得费尽多少心思,可她要见我,于情于礼,我想我不应拒绝。
我一个人一路踩着雪过去,此刻两旁景致皆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白,只是难得雪过风止,我又默不作声,显得四周极静,像是被冻住的时光。
素素在院门口等我,围了厚厚的狐皮大氅,看料子是极难得的火狐皮毛,那样的红正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往常见惯她穿的那身碧绿衫子,如今一看,其实这样的红反倒更衬她的肤色。
我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她进了院子,在将要进门的时候突然被她拉住,我终于抬头看她,那张与我有六分相像的脸正含了盈盈泪光将我望着。
我没来由觉得心中一紧,还没说话,却听她带着委屈的声音道:“姐姐,南宫大哥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她见我无非是想要探听关于南宫若的事,我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早已想好要一问三不知,可南宫若不肯见她,这件事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为什么,问得着实奇怪。
她却已经抓着我的袖子道:“莫不是我央南宫大哥去找玲珑玉,惹了他厌烦,所以不想再见我了么?”
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南宫若一样都没有同我说过,我也总是下意识的不去想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就连当初被人威胁要盯着他,我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样的人,只要真的不想你知道,你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下意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从前我喜欢他,觉得总要给对方足够的空间才显得体贴,所以他做的什么事我都不去过问,只要与我无关的,我也无须关心,可现在回想,那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有迹可循,却都一概与我毫无关系。
玲珑玉。
他原来是要找那个东西的。
我觉得心里有些乱,那些微末细节现在看来原来是早已注定,我深陷其中,却不自知,其实是有些可笑的。
有什么东西冲上喉头,带着微甜的腥气破口而出,我怔怔盯着那一泼鲜红染了脚下细白雪沫,反倒觉得身子终于一轻。
素素也愣在了一旁,我伸着脚将周围的雪盖在面前,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像样的笑容:“他不会不见你,你要的东西,一定会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