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声响渐渐归于平寂，偶有不甘寂寞的虫鸣，料想窗外应是月光皎洁，想象中月下昙依次开遍山野，两年前的胜景只怕也是如此。

那是穆公七年的盛夏，赵国王都一片歌舞升平，王宫里来了一位据说十分厉害的人物，赵王最小的一位公主趁着夜色遮掩众人无暇顾他之时偷偷溜出王宫独自一人跑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河边玩耍，这位公主，正是楼佳期。

彼时月色溶溶，河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青色的小鱼跃出水面再落回水中溅起一小片涟漪，河边草丛中栖息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远远望过去像是满天星子洒落凡间，真是十分惬意。

河边有一株不知年代的古树，没人能说出确切的年份来，那小公主到底因为正是好玩年纪，站在树下仰头望了好一会，瞧着左右没人，咬了咬唇，干干脆脆一溜烟的爬上了树。我觉得，作为一位公主，能在常年被看管的情况下爬树爬得如此干脆，那么她不是天生爬树好手就是一个长期惯犯，但显然属于前者的情况真是太少出现了，可见这位公主真正是好胆识。

但只要是有些生活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样一句话，夏夜多蚊虫，蛇也不例外。这位小公主在这方面显然不具备专业素质，所以当爬上树正与一尾三尺来长的竹叶青对个正着的时候，便只剩下脸色铁青，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对于这件事的教训，除了不要在夏夜独自出游，真是没有再好的诠释。

不过她尚且算是幸运，在那尾蛇扑上来时，凭着本能将手松开，眼看将要一个跟头栽下树去，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而身体撞上一个温热事物，凭感觉应是一方宽阔胸膛。鼻端萦绕淡淡熏香味道，是一种陌生的却并不讨厌的味道。

她睁开眼，迎着月光正撞进一双漆黑瞳仁里，秋水桃花般的一双眼，带着点笑意淡淡扫过她脸上，是个出人意料的俊俏男子。

那一刻月光如水，漫山遍野的寂寂岭上花开，是二月初开的一枝冷梅幽然绽在枝头，她愣了一愣，目光终于从男子脸上移开，看向另一边时突然从那方胸膛跳下去，一个巴掌便挥了过去。

但这个意图并未成功实施，因在那一个巴掌挥过去的时候，那个男子已经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小步，刚好错开了那一掌，可见身手着实了得。

他初初站定，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微笑，声音也含着丝笑意，仿佛真的有些好笑：“好一个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却要这样对我？”

她被吓出来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惊魂未定的一手抚着胸口，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来指着他：“你救人便救人，做什么要将那条蛇一起拿下来！”

他提起一只手，细细瞧了一眼那条已经被捏住七寸软趴趴的蛇，再抬眼的时候仍旧是带着三分笑意：“我若是不将它处理掉，只怕等一会再没有人来救你了。”

她犹自不服气的嘟囔道：“我可没有那般没用，会被这样的东西吓到。”

他并不说话，提着那条蛇挑着眉，她看一眼那蛇，吞了口唾沫：“好、好吧，我就是比较怕这个东西，但是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见他的目光扫过来，鼓着勇气继续道，“害怕一个东西是人很正常的情绪，如果一个人连害怕的东西都没有，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呢？娘亲曾经告诉我，一个人可以不信天地，但一定要有畏惧的东西，有了这样的情绪，才能证明你至少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更何况有些情绪，不该忍着时，就不需要强忍。”

他失笑扔掉手中的蛇，盯着她好一会才开口：“你倒是有不少的道理。”

她看一看天色，再看看身上已经被泥土染脏的白色衣裙，并没有接过这句话，只是对着他虚作一个礼数：“天色不早，我要赶着回去了，若是下次能够见面，必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告诉他她叫楼富贵，由此可知这个小姑娘的自我防范意识在那个时候已经形成，虽然我一直认为倘若告知对方的是真实姓名，万一恰好遇到的是她老爹的什么仇人，那么作为君主的子女将是直接或间接的受害者，实在于己方大有不利，但起这个名字的最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听从了娘亲的建议，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

她根本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还有再次见面的可能，但出于礼貌还是友好的询问了对方的姓名，他一袭白衣翩翩立于月色之下，袖口暗色银织滚边花纹繁复绵密，不知哪里掏来的十二骨白纸折扇抵住下巴，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她，唇边漾出一个笑意：“在下卫国，李牧之。”

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传闻中卫国李相的大公子，文韬武略样样在行，十七岁凭借一场武举夺得头筹，从此名声大噪，是个了不得的少年人物，青离就曾遗憾不能与之一较高下，扬言卫国或有此人尚可与他相较。

青离是楼佳期的贴身暗卫，眉目清秀身姿挺拔，整个人立在阴影里像是一株坚挺的树，楼佳期自小与这少年处在一道，自然比旁人多了几分亲厚，是以这个消息毫无悬念的传到了青离的耳朵里，青离听后也只是爽朗一笑，不置可否，却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便对这位李公子颇多赞词，到这里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去做了些什么便也不言自明。

其时前来求娶赵国王宫中最受宠爱的这朵宫花者也不在少数，王族联姻大多带着程度不同的利益关系，赵国君上尚在观望状态，这朵娇贵的宫花已经扬言，但凡有摘下天上繁星献上者，便是赢取摘花之时。

王族贵胄，少不得是空有皮囊之人，大多数人听到这个难度高超的问题基本上就已经起了退却之心，尽管这是朵漂亮且尊贵的花，带回家不知有多长面子，但在长面子之前总不好说是自己的能力有问题，只好对外声明赵国小公主刁蛮霸道，娶回家少不得要费多少心思，联盟之道尚有它路可寻。由此可见天下男人终究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不行，便是真的不行也要想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

从此赵国人人宠爱的宫花成了无人问津的纸花，外界对她的传言传到她的耳朵里，青离不免不忿，手中长剑映着森森白牙，连声音都透着冷气：“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还真当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

她正对着河边掬起一捧水来，闻言转头冲少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丝毫不见气馁神色：“说的是我又不是你，做什么这样气愤？他们不想娶，我可是求之不得，当我有多瞧得起他们么？”

只有十三岁的少女，心气倒不见有多低，一双眼里满满的向往，仿佛是枝头桃花初初绽放，一刹那清丽容颜连千山万水，连声音都是极欢喜的：“我的良人，一定要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其后事件不再赘述，无外乎燕姜两国闹得不可开交，正处于燕姜边界的赵国陷入两难境地，有人再次将赵国小公主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赵国国君捏着臣子提上案头的谏书叹了整整三日，最终以公主已许配他人为由，将折子一道道的压了下去。

赵国小公主一直在天下人眼皮底下，先前那句扬言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这个许配他人，着实不是个高明的借口，但借口这种东西，也不过只需有人承认便可，天家宫闱向来不缺秘密，再加上一番连消带打，也便将这件事揭过不提。

便是在这之后，楼佳期再次遇到了李相家的大公子。

那一日，晚风清爽，月明星稀，依旧是那湖边，那棵树下，赵国小公主难得没有露出那满不在乎的笑容来，神情怔怔，望着湖面波光粼粼，不知在想些什么。

衣袖拂过夏日茂盛草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依稀有人踏着月色朗朗而来，闲庭漫步一般由远及近，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她却连头也不回，半晌叹息一声：“我不过是不想嫁，为什么有这样难？”

身后顿了顿，闲适笑声夹着点懒懒声息，可以想见那人月色下神情，丰神俊朗中带着点天生的狡黠，流水一般的声韵：“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没有人逼得你出嫁只不过还有人宠着你，若是一意孤行，只怕到最后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身子猛然颤了颤，最终却还是将肩头垮了下去，并不回头，无奈一般：“你果然一早便知道我是谁……如今你也觉得我所作所为当真可笑至极，带来许多麻烦，是不是？”

他在她身后笑：“是可笑，而且不知深明大义。”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听到这句话终于猛地转头，一双晶亮的眼睛愤怒的盯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有什么资格……”

却被他打断：“不过总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她啊了一声，一时间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呆呆的顺着这句话问下去：“什么办法？”

他面不改色：“嫁给我。”

一瞬间天地寂静，她有点迷茫的望着身边这个男子，不过笼统两次见面，却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恍惚间又听到点虫鸣，带着不知哪里的撞击声，将胸腔撞得生疼，可隐隐并不觉得陌生，反而生出些不知名的情愫，在这夏夜里头一次将要展露人前。

她尚还没有表示，却听到他继续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倒也省了相互了解的过程，我前些日子不是还救过你一命么？唔，这个恩情么，我瞧着用以身相许来还不错。”

她听见这话又好气又好笑，瞧着他面上深深浅浅笑意，不知究竟作何反应。

我心想这位元三公子真是个人物，连求亲都求得这样的别具一格，先将对方糊弄个晕头转向，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何况这个理还真的有那么一些渊源，真是不怕不上当，一上就要当，着实令人佩服。

远方月光清亮，少年少女比肩而坐，河边芦苇纷纷做飞絮，一方月白衣袖，不动声色覆上她的手。

她却突然一笑，不着痕迹将手抽开，指着天上道：“你既是想要娶我，便得先摘下星星给我才行。”

他似是一愣，问她：“只要给你星星，你便嫁给我？”

她学着他方才的一本正经，眼里却透出点得意的光来：“我即说过这话，便再没有偏心的道理。”

天上星辰，要抓在手里本就是天方夜谭，她料准了他做不到，也不过想让他知难而退，谁知月色下他倏地一笑，秋水桃花般的一双眼漾了波光斜飞至眼角，突地站起身来。

耳边只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便稍等片刻！”眼前恍惚飞出一道月白的影子，是他身形极快得向后翻去，却在半空中硬生生一折，身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伸出手来虚空抓了一把，整个动作潇洒自如却又另有一种沉稳大气，漂亮得像是出自世间名家书法大师之手的工笔，简单的一气呵成，几乎不过须臾之间，他便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一站定，仍是那气定神闲的表情，摊开的手掌心里正躺着一只萤火虫，夏夜里这小东西到处都是，一时被人抓在手中像是来不及反应，仍在一闪一闪亮着，趁着极好的月色，倒真的很像是天上繁星一颗被捏在了掌心。她却呆住了，愣神间只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我若是来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