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 解红妆(8)
兰烬是关少卿的表字,她说出来的时候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我觉得她真是很坚强,舔了舔有些干的嘴角问她:“那......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叹出一口气,脸色渐渐回转,依旧平静的说:“自然是没了,在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受邀与紫月一同游湖,不小心落进湖中,着了凉,那一道剑伤本来就没有好透,加上这么一折腾,想要将他留下来也没有可能了。”说完仿佛喟叹似的,“说到底是没有那个福分罢了。”
我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听到这里连句安慰的话都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口,只讷讷的看着她,最后也只是默默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她反倒笑一声望着我:“瞧你这个表情,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都还没有说什么,叫人瞧见还要说是我仗着比你年长几岁欺负了你。”反将手搭过来拍了拍,“所以你大概可以想到,我为什么不想要留在那里了吧?”
我抽着冷气,道:“我还以为是因为紫月姑娘......”
“紫月确实有了身孕,我亲自诊出她两个月的脉象。”阮夫人淡淡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我不知道,也许确实是他的,也许只是那个时候他恰恰需要一个孩子呢。从前我就在想,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我的却不可以?我一直觉得至少不是情分全无,但到了最后竟然全是假的——就连我失去那个孩子的那场落水,也未必不是经过他的授意,即便不是他的意思,也是他放任的后果——没有他的暗示,紫月怎么敢这样做?
“他待那个孩子明显要温和得多,可那个时候正值陈国内部发生政变,他身居要职又手握兵权,免不了要疲于应付,这个时候对那个孩子来说,未必就是件好事。后来紫月果然没能等到孩子的出生,连自己也赔了进去,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不甘心,可就算我不甘心,又能改变什么呢?从前我喜欢他,觉得他样样都好,可那终究只是我想象中的他的模样,他真正的样子,我只是还没有见到罢了。”
我想到关少卿走时对我说的话,他的表情很是认真,提到阮夫人的时候连眼神都是软的,那样的神情不像是作假:“可关将军终究同你成了亲,他那样做,也许只是为了保护你呢?”
“那样的话,我不会再信。”她慢慢道:“紫月走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她也同我这样说过。她说,兰烬从始至终喜欢的只有我一个,孩子与我只能成为牵绊他的死穴,可那个时候时局混乱,他不能给任何人抓住把柄的机会,只好露出另一个更加显眼的弱点来。而紫月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被利用做工具罢了。”眼角挑起一点迷茫的神色,“你们都说他喜欢我,就连他后来都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这样的喜欢,叫我怎么能接受?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常常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原来竟然可以薄情到这样的地步,这一切也未尝不是存着另一个目的,就连他答应同我成亲,怎么知道究竟是不是只是他需要在那个时候有一位夫人呢?”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这些事确实不是没有可能,真是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反倒显得不是那么容易分辨,可这样兜一个圈子,真正十分累人。这世上的事往往是知易行难,若我遇到这样的境况,未必能像阮夫人这样将这些事情放得干干净净。
她不再看我,伸手将一截枯枝扔进火里去,在愈盛的火光中倒觉得表情愈发冷淡:“我这样说,你还是认为我应该回去,错的人仍旧是我么?”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形容,看着那处火焰“簇”的蹦出几点火星,觉得心里有些闷,可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张了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关将军做事一向有他的打算,这样做,这样做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呢?”
“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她说,“他是陈王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多少年来征战沙场打下这半壁江山,当放则放,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行事利落潇洒,我跟着他这几年,好歹也学到一两分。”再轻笑一声,“这对我来说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事情到了这里我也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前因后果思索了一番觉得很是感慨,没想到耿介且清明的关将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六师兄也常常说,人不要太肯定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能比较少后悔。我自己也深以为然,就连当初刚刚嫁给南宫若的那一阵,他不理我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是不是就此将要讨厌我了,但少说我们还有三年的兄弟情义,就算我得罪他一句两句,也不过是口头上讨个便宜,断没有道理就将我置之不理,好在时间一长果真消气,我觉得很是欣慰,若是我觉得他讨厌我便也不理会他,现今就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了。以前还听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我觉得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但这件事情总归要有个交代,阮夫人不肯回去,而我还没有看到这事情的结果,四年前那桩事在此时看来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其实这件事同我本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总归存了好奇,想要将它条分缕析,但古人又说,好奇害死猫,我继续追究下去,究竟与好奇有多大的关系呢?看在古人的面子上,我是不是要将这份好奇心收拾妥帖呢?我靠着那堆火光渐渐陷入这样一个思考,慢慢觉得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一个哈欠,紧接着再打一个哈欠,困意上涌,合上眼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山洞里已经不见阮夫人的身影,昨夜还在烧着的柴火正冒着袅袅青烟,洞外有阳光细细碎碎的洒进来,一两只山雀啾鸣着在洞口蹦来蹦去,竟然已经到了辰时。我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眨眨眼,看到第三圈的时候灵台陡然清明,阮夫人竟然就这样走了?
事情用这样措不及防的方式结束让我有些不能适应——按照一般戏本子的套路,不是应该少年郎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同女子解释清楚一切然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么?或者误会不能解除,从此恩怨纠葛至死方休啊,三师兄就是这样同我讲故事的啊,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究竟是哪一出啊?
我起身收拾了片刻终于怀着一种莫名的有些遗憾的心情摸着山路下山,走到一半的时候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终于再一次的失去了方向,我有些悲愤的觉得自己的这个毛病着实不是多么让人欢喜的技能,像三师兄可以随时随地碰到灵感从而编出一通故事来,六师兄可以随时随地面不改色的说出让人不得不信的假话来,虽说都是动嘴皮子,而我动嘴皮子的目的却是为了随时随地能够保持方向……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着方向,淡定的想在太阳下山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如果找不到,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身后传来脚步声,听上去似乎微有凌乱,瞿山虽说风景不错,但听说着实少有人烟,我有些疑惑的仔细听着动静,莫不是方才我迷路真的招来某位大神前来指点?紧接着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来,然后沉稳嗓音带着些微惊讶:“南宫夫人?”
听到这声南宫夫人就是不用想也该知道来人是谁,我在心里默默的喊了一回,少年郎啊少年郎,不按套路出牌是会出问题的,然后默默的转过身,抬起手扯起笑打了个招呼:“关将军,好巧。”
关少卿淡且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最终将定在我举起的右手上,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我顺着目光看了看,发现方才下山时拿在手里把玩的那个锦囊正被我捏在手里。锦囊是极普通的绣花样式,绣鸳鸯戏水图,红白黄绿丝线交杂,在两端各缀小粒明珠,虽针脚看上去不那么细致,但显见得是用足了心思,我想了想,想这个锦囊也许大概正出自阮夫人之手。
我放下手,他上前一步在我面前站定,黑沉沉目光仍聚在那小小锦囊上,脸色却比方才又白了几分,半晌,道:“她……可有什么交代没有?”
我细致的想了一回,点点头:“杜仲,就是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侍婢,你识得吧,她希望你能给杜仲找一个归宿。”
他脸上的神情恍惚又模糊,与初见时那个稳重把持的形象略有些偏差,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不甘心的问:“可还有别的话?”
我又细致的想了一回,摇摇头:“没有了。”
他抿着唇又沉默了半晌,视线定在那个锦囊上,脸色灰败,终于低笑了一声:“早知如此。”
我将锦囊递出去,送到他面前:“这样东西,本来不是属于我的,也许交给你更为妥帖。”
他却摇摇头没有伸手:“她给了你,自然不希望是我拿着。”
我想起来昨日夜里阮夫人的表情,带着一点少女的天真情怀,明丽的一双眼里聚着细细碎碎一片火光,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是那样怀念的神情,就像很多个夜里曾经做过的那样。她在那个夜里独自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柔软又决绝,是她一贯的表情。她用那样轻那样坚定的声音对我说,回不去了。
有风划过山林间,四周树木响起低声呢喃,山鸟飞过树冠一声长鸣,日光渐盛,透过树木高大枝桠打出斑驳亮斑,夏日已近尾声,天气还没有凉下来,正是让人心清气爽的时候,他的表情却像是冻住了,颓然的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我跟着他前行,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山一样的身躯在今日却显得十分脆弱。事情发展到今日只是让我更加感慨,有些事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要错过,对于注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从前我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后来明白不是自己想要就一定要得起的,有些事,往往发生在意料之外,却足够致命。
我突然想念起南宫若,就像我一直以来那样。我早说过我喜欢他,但这喜欢是有根源可溯的,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毫无根据,就像人不能毫无道理的去做一件事一样,但在这样想的同时又觉得有点伤心——我喜欢的那个人喜欢的不是我,多少让人觉得心里有点不好受。从前素素不在的时候我尚且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我是可以长久待在他身边的人,可是素素的出现让这件原本确定的事也变得捉摸不清。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将会遇到——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但谁知道呢?
也许阮夫人这样的做法也是很好的一种,她在最决绝的时候离去,不带一丝留恋,将任何事都看得分明,就连自己的做法,也都是率性而为。
好聚好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