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红妆(1)
按照阮夫人的说法,当年我与三师兄所见的关府主人,实际是她易容所化,因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功夫,许多不方便的事也变得很方便,这再次向我们说明,有一手技艺在身是多么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我便也将事情首末弄了个大概,望着她长年修整下来的端庄姿态笑道:“夫人既是千面神医的弟子,想必应是听说过一味唤作千日醉的毒吧。”
她眼中惊异一闪而过,道:“这毒早已失传,我也仅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只了解个大概,你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喝一口茶组织了会语言方才开口说:“没什么,只是偶然从一本年代久远的书中看到了这么一说,觉得好奇,便想问一问,对了,姐姐医术高明,不如替我看一看,让我也开开眼界如何?”
她愣了一愣,随即笑一声:“你这个样子,面色红润气息沉稳,哪里需要我替你看一看,无病无灾身体康健,只怕硬朗的紧,却到我这里来说这样的话,倒是奇怪。”
我觉得,自己很是受伤。她说我身体无恙,那必定是没有大碍,千日醉虽已失传,但毕竟是毒,从白府出发到现在已半月有余,就是再怎么刁钻的毒也不会显不出丝毫痕迹才对,何况有了神医亲传弟子发话,那么我中毒这件事十有八九是那白少为牵绊我随便诹出来唬人的,想到自己曾因为他一句话不顾仪态的抓着他的袖子,一股悲愤之情顿时从心底油然而生。我怎么就忘了,有些人可信,有些人却是信不得的,人心所向向来不可捉摸,没有谁会将最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这笔帐,我默默记下了。
对面阮夫人伸手揉着额角:“不过你若是想要知道千日醉,我想想,师父曾说这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一旦服下便十分难解,因最关键的一味玲珑玉是世间少有的宝贝,服下之人便极畏寒,半年之后开始咳血,一年之后……”
“如何?”
“呕血而亡。”
我觉得,凡世间之事,都存在着两面性,除了好的这一面,还有坏的那一面,师父曾教导我,一件事,你觉得它是好事,但不久的将来,它有可能变成了坏事,但同样的,一件事若表面上看来是坏事,也许本质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就好比三师兄,幼年时他常对我说作为一个千金大小姐,本身是享有诸多特权的,我那时对特权这种东西了解不深,但听说类似于“别人不能干的事情你可以干,别人不想干的事情你也可以不干”这样的意思,于是在听到这话的当天没有洗碗,也没有叠被子,直接后果是被罚抄《佛经》十遍,因当时我们正在学修身养性,戒人间痴妄什么的,后来回想,这件事确实有它好的一面,至少经过不懈的努力,我的字练得更好了。
所以明白自己并没有身中奇毒的时候,我的表现还算平静,因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人生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只不过早晚问题罢了,就算真的中了毒,其实也不会再有更糟糕的情况了,当一个人看透自己生死的时候,其实才是真正的平静,我虽做不到这一点,但知道一个极限也足够我用剩下的时间来调节情绪,可现在听到自己还要在人世间存留很长一段时间,就难免考虑更多的事情,难免着难免着就不小心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爹爹早年总希望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觉得我应该成为一个大家,后来觉得来不及,想精通一门成为一个专家也不错,但没多久又认为每样都学一学至少了解了好歹也是个杂家,我向他反映这件事,说:“若是我一样都没有学会,反而还要怀疑学习这些东西的意义呢?”爹爹沉吟了一会,表示我可能发展成为一个哲学家,但哲学家这种家对女子来说其实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所以不予发展机会……
我抬头看天边半斜的太阳,云层裹了浓浓一片温暖橘色,竟然已到了夕阳西斜时刻,庭院中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风里发出沙沙的满足低语,鼻端盈满了馥郁花香,仿佛是经细心调制的上好薰香,阮夫人抬手遣了周围随侍下去,眉眼间攒出一个笑意。可我看不分明,只觉得半真半假并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柔柔声调响在耳边:“秦姑娘,今次请你前来不过是想了结自己的夙愿罢了,四年前承你相助,我想了许久,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一回,你若是有什么事要我相帮,尽可以提出来,我必全力以赴。”
我想了想,撑着下巴看她:“姐姐这话我听着奇怪,似乎是有些烦心事?”
她愣了一愣,唇边笑容泛起苦涩:“实不相瞒,我原本打算了结了这桩事,就要离开了。”
我觉得奇怪,但这种看似属于个人心事的事情应当是不好过问,却终因不知为何好奇心一时过重,便问出口:“离开?去哪里?”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树木顶梢,有倦鸟两三只划过高远天际,流云舒卷星芒渐显:“去哪里?我自己也还没有想好,也许……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吧。”转回头来望住我,“反正时日不多,人生在世能有个人记住我也是好的,秦姑娘,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现下心情已好了很多,自然是没有异议,放了茶盏做出倾耳恭听的模样,阮夫人手指敲在石桌上两圈,仿佛在想要怎样开口,过了片刻终于抬手支住下巴,竟是一幅少女的天真模样,她在漫天的霞光里回忆:“但凡姑娘家小的时候,大概都听过这样一个传说……”
在这个传说中,每个姑娘都会遇见一个命中注定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站在她们面前。可那个时候的阮夫人,不过是个没爹没娘又瘦瘦巴巴的小丫头,不信天,不信命,独自在风尘里打滚,强撑着一口气在世间的夹缝中求生存。在她七岁的那一年,许是上天终于垂怜,碰上了云游四方的千面神医,将她收作弟子,带到了城边缘的瞿山上,救她脱了那三千红尘,还为她改了个名字,唤作红庄。
此后她在山上待足了八个年头,沉着性子学那些岐黄之术,有样学样将拳脚功夫也练了个七七八八,她想,这里是她的家,此后也将落叶归根。
但没想到的是天意难违,她注定要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英雄,其实说英雄着实有些牵强,因在我的印象里,英雄总该是骑乘骏马,手持长剑,英俊潇洒的从天而降,像是姑娘家心心念念的天神那样。可这个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半点风流样子也无,昏倒在十二月白雪皑皑的瞿山脚下,正被出门采药的阮红庄救了下来。这个人,真是一点让人猜错的机会也没有,正是现在所见的关少卿。
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起始于她十五岁时那场美救英雄的暮色天际。
其实她本可以将他放在山脚下不管不顾,那些留在他身上的伤都是整齐划一的刀口,下手拿捏得分毫不差,可见并不是要置于死地,凡是有点脑子有点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只怕身份并不简单。她蹲在他身边想了半晌,终于将背上的竹篓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撑着将他扶起,一点一点移在了背上。
彼时天色已晚,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她面对着山路思量了一阵,觉得身后这个人的伤势已不适合走到山顶小屋里,加之师父一早交代过不得带陌生人上山,现在顺着山路下去到市镇上也有一段路程,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只能找个能安置的地方暂且处理。目光瞥过背上昏迷的人,气息渐渐冷了下去,也耽搁不得,她咬咬牙,按着记忆中的路一脚踏了上去。
她背着他到一处山洞,心想这个人可真是给她找晦气,若不是被这么一耽搁,现下她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捣药。可人都搬了回来,不救就更显得她没有仁厚之心,她燃了篝火,小心翼翼替他擦试,检查伤口后望着一篓子药材发呆。这次出来本是为了寻一些稀有的药材,随身带着的药也不知能撑到几时,没有药,就是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她抱着腿蜷在一旁,静静盯了那张被擦干净的脸一会,寂寂远山一般的眉,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薄凉的唇,想等天一亮,就上山去拿药,师父不让外人入山,那么她下来总是可以的。
她在火光中沉沉睡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洞外风雪已停,再转头看看地上的人,正看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她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向后退一步,克制住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沉默了半晌,还是他先开口,唇边挂着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可眼里却是漆黑一片:“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
她点点头,不着痕迹向他跨近一步:“这里是瞿山,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你昏在地上。”伸出手去碰他,却在下一刻被狠狠抓住,抬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狠和戒备,眉眼突然间勾起来。她本就容貌姣好,在这之上再绽出一个笑,绝色中带着清丽,他愣了愣,她不着痕迹抽出手:“这里没有别人,公子在怕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伤。”
他别过头去不再动,任由她察看伤处,过了一会突然问:“你会医术?”
她头也不抬,手下一丝停顿也无:“家父行医,跟着学过一些,治你这些伤口还是绰绰有余。”顿了顿,“你的伤要好好养两天,不宜走动,我得回家拿些药来治你的伤,这里足够安全,放心歇着吧。”
起身拿了药篓子出去,刚要跨出去的时候被叫住,身后他淡淡嗓音响在耳边:“在下承蒙姑娘相助,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姑娘名讳,日后也好报答。”
她身影停了一停,在洞外大亮的天光中转回头看他,一片阴影将表情遮得严严实实:“ 家父姓阮,不过医者仁心,公子不必介怀。”
可等她再回去,山洞里早就不见了他的身影,思及他之前的话,这才反应过来他早就打算了趁着这个空档离开,可病人都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她也没有道理一定要揪着不放,于是也只是扫一眼洞内,不作停留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