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日醉
三日后,我和素素出现在国都平城内,临下山前我将小怜差回了家,一路上路过汤汤大河路过宽广平原,风尘仆仆相顾无言,确然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可是久别重逢竟然尴尬到如斯地步也算得上是史无前例了。
我想着在山上的那段日子不是还很好么,怎的一旦下了山却像是变了个样子,却终因碍着许多事不敢开口问话,比如这几年来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吃了苦头,是不是想家,是不是……还念着南宫若。这些话我都没有勇气开口问她,自己私下里想一回,发现只要跟着她走自然知道她这些年在哪里,至于南宫若,我决定还是以后再说吧。
行到平城的至南处,素素终于加快了脚步,我晓得这是就要到了,没想到只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我们就来到了一座繁华府邸前,高大门楣衬着月色如水,隐约可嗅到门那边淡淡花香,抬头望去,白府二字寂寂立于桃花木匾额上,无声而不露痕迹的富贵。
门外两盏琉璃风灯晕出不大一片光华,素素上前叫门,有小童应声而出,见到她拢袖淡笑道:“秦姑娘可算回来了,主子今日还说起该回了,实是不假。”目光淡淡扫向我,并没有露出多大惊讶的神色。
我只管笑,由那小童领了我们进去,这才看见门内一片繁华,说是金雕玉砌也不为过,所看之处无一不是金光闪闪,我暗自咂舌,心想与白府一比,爹爹实在是清正廉明的好官。
折折拐拐走了一阵,待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着一片湖,湖中芙蕖开遍,有水雾蒙蒙,隐约显出湖中心小亭模糊影子,伴着夜风送来阵阵铃铛轻响。那小童在水中回廊前停下作个揖道:“主子吩咐姑娘回来带贵客在湖心亭会面,还请两位稍待片刻。”
湖心亭四处挂了白色帷幔,有风吹起薄纱一角,露出中间汉白玉石桌来,似是早已准备好一切。一壶清茶,各色精致点心,并一炉蓝地轧道珐琅彩折枝薰炉,安静而又不着痕迹的奢侈。
我和素素对视一眼,她忽然笑一声将我望住:“姐姐不是很好奇么,这便是恩人的府邸了。”说罢抬头略环视一周,笑道,“我一直在想姐姐必定心中存着好奇,却又不好向我过问,如今在这里,姐姐觉得怎么样?”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望了望,入眼之处雕梁画栋,凭栏而望皆是一片烟波浩淼,月亮银盘似的直映在水中,衬着湖中满塘芙蕖雾蒙蒙的一片,而不远处是低声地蛙鸣,一声抵着一声,仿佛是一首低声吟唱的歌。我终于看住她喟叹一声:“你家恩人可真是有钱。”
素素愣了一愣,我笑一笑正要扯开话题,却听亭外有人轻声一笑,仿佛柔若无骨得道:“秦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我转头看去,却见夜色中深红衣袖展开在风里,一阵薰香味道暗暗传来,真是只问其声不见其人。唔,一般有些排场的人总要出场得很有气势,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甚淡定坐稳了等人露面。
只是等人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愣在当地觉得动弹不得,想来我只是被这情况冲昏了头脑,看着眼前的人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张脸,分明同我的六师兄有七分的相像。
可到底不是我的六师兄,眼前的人不似他那般形容严谨,长发只松松挽着,带了三分笑意三分疏离动作懒散地打了招呼,待走到近前才发现他的左眼角下生着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妖娆妩媚,我想原来真的只是长得相像罢了。
那人遣了素素下去,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抿一口,唇边浮上笑意,抬起眸子看我,眼中漆黑一片:“怎么,阿启他可是来不了么?”
我先是被这声阿启叫得莫名其妙,随即反应过来六师兄单名一个启字,于是笑着掏出临行前六师兄交给我的那枚玉佩递过去:“六师兄有师命在身不能相见,不过交给我个物什,说见到这东西公子自会明白。”
他伸手接过,修长手指挑起玉佩末端丝绦,迎着月光细细打量,嘴角笑意更深,末了终于说:“哦?他倒是舍得,就这样将这东西给了你么?”惋惜般摇摇头,“可惜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抬手一扬,玉佩已经划着弧“扑通”一声落进九尺深潭。
我连话都来不及说,扑到栏杆旁不甘心望去,可除了不远处水纹荡漾,哪里还有那枚玉佩的踪影。这个人可真是可恶,我恶狠狠瞪住他:“你就这样将东西扔了?”
他依旧是懒洋洋的笑:“没有用处自然是扔了,阿启他将这东西交给你,必定会想到这后果。”
我无可奈何,想到临行前一夜三师兄的话,只觉得一颗心凉了个彻底。
临行的前一天,三师兄指着那枚玉佩告诉我,这玉佩是六师兄自小就带在身上的,宝贝得不得了,旁人轻易是碰不得的,如今却给了我,交代我要好好保管这东西才是。
我当时是怎么答他的来着?我说:“三师兄这样交代,我自然要好好看住它的,只管放心吧。”
放心放心,真是放不了心。
没想到今次竟然出了这么一遭,湖心亭外凉风习习,水面几乎不起波澜,一轮圆月玉盘无声映在水中,有荷叶田田衬满塘的花瓣娇嫩,我无心在意,只觉得冷汗几乎要淌下来,可是却又没有任何感觉,只能看到眼里是那人嘴边虚无和懒散的笑意,一分一分放大在面前,怒火渐渐在胸中烧起来,烧起来,仿佛就要破口而出,然而最后一刻却又清醒下来——这个人不是我的师兄们,他是谁,背景几何,有什么目的,我通通不知道。
于是我只能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强自镇静坐回石凳上喝一口茶:“既然公子这样说,我也没有异议,不过物件公子已看过,只要信了我便可。”
他眼中有惊异一闪而过,随即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举杯到唇边,眼角是满满的笑意:“秦姑娘真是豪爽,某还从未听过有人能将性命置之度外,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我呆一呆,说:“公子是什么意思?”
他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方才闲闲起身道:“某将这茶水中种了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不用怀疑正是姑娘方才喝的那壶茶,不过那毒发作很慢,姑娘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活。”
我连思考都慢了好几圈,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袖狠狠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将我种了毒?若是今日来的是我的六师兄,公子可还会这样做?”
他轻巧将衣袖从我手中拽出,整整其上褶皱笑:“若来的是阿启么……”沉默了一会仿佛在认真思考,突然又笑一声,“若来的是他,我一定下最猛的毒,立刻毒死他。”
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用这样轻巧的神色说,我要给他下最猛的毒,我要他立刻死,若他不是变态,就一定将是个变态。我退后两步瞧他,月光淡淡洒下来拢了一片朦胧,明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可是竟然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我终于笑:“凡是毒总有解药,公子这一招可用得不够绝,一年的时间足够我找到解毒的方法。”
他嗤笑一声仿佛是不屑:“秦姑娘有所不知,千日醉这种毒虽有解药,可是最关键的一味药并不好找,而方才那枚玉佩,正是解毒所必须的那一味。”
这个人竟然连最后的退路都不给,我想起前两年爹爹教给我的一些东西,他总说一个人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不能丢弃的,那么就去争取回来,而面对一个给你绝望的人,笑容总是最大的反击。
我多少能明白一些,至少在那种没顶的恐惧来临的时候,我不能面露胆怯,所谓生死,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平复了心情我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坐下来看他:“公子有什么要求?”
他转身遣了周围人下去,这才将一双眼定在我身上笑道:“秦姑娘以为,我是要做什么?”
我低头略略思索一番,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抬头望过去道:“你叫我六师兄下山来本不是为了叫他做什么出谋划策,而是不要让他出谋划策吧。”看他淡笑点头继续道,“六师兄下山前提到过一些,公子可是不要我插手这件事?”
“只说对了一半。”他把玩着手中精致茶具,狭长的一双眼里闪着光,“你还需看着你家相公,莫要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便好。”
这可真是高看了我,南宫若的行踪向来不肯说与我听,如何有把握让我看住他?我凉凉笑一声:“公子如何能知道我一定会做呢?”
他自信拈着手指看我:“那就要看秦姑娘觉得是两条性命重要,还是这件事重要了。”顿了顿从腰间拿下一枚与六师兄一模一样的玉佩来,“令妹方才也喝了那茶,而我手里拿着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份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