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有木兮
南宫若回来了。
他一回来,整个府里就该乱了。但是这一回,我不等人前来通告,就已经走在了去往前厅的路上。
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想他,只是要去找他吵架。
整整一年,每次他一回家就必定要与我吵上一架,先前我还在想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苦我心智,劳我体肤,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但长久下来我若还是这样想,那我就不是心境平和,而是脑残了。
我冲进厅里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就朝他吼:“南宫若你是不是吃错了药?今日又是因为什么事?”
他慢条斯理的看我一眼,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又慢条斯理的说:“不知是谁调教出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乱了这屋里的摆设,夫人你可知道?”
这一声夫人总算是让我冷静了下来——这个丫头是我嫁给他时带着的,心细手巧跟我情同姐妹,他这般说不就是拐着弯说我管教不力么?
我压住揍人的冲动皮笑肉不笑:“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品味有了变化。”这屋子里大多是没有变的,只不过我在一些细微的地方做了改动,全部是按秦素素的喜好来摆的——他喜欢她,我这样做不过是顾及着他,没想到还是及不上秦素素这个人。我想到这里几乎是心灰意懒,对他也只能是客气再客气,“这屋子是按我的意思来摆的,你若是觉得不满意只管来找我便是,何必拿个丫头出气,没的自降身份。”
末了我又加上一句:“何况你整日在外奔波,哪里会记得这屋子是什么样儿的。”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盯着我瞧了好一阵子,终于说:“夫人是在担心我的记忆力么?”见我挑眉又是一哂,“屋子最里的茶几上摆着一套青花的茶具,西边角落坐着一尊白底暗纹的绘茉莉花瓶,南面窗下摆着漆红木实木桌……”他一点一点说着,竟然连细枝末节也记得分毫不差。
我心下怔仲——这些东西都是我喜欢所以摆上去的,没曾想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他顿下来,说:“不过是些日常的摆设,整日里换来换去,倒也是个麻烦事。”
不过是忍字头上一把刀,最先开始我还有些不太适应,想这个人可真是奇怪,习惯了也就不再在意,于是笑道:“先前的摆设入不了您的眼,如今这样也不满意,究竟怎样才符您的意呢?”
他似是漫不经心,轻抿了唇浅笑:“我可没说我不满意先前的摆设。”
需要说么?我暗暗的翻个白眼,忍住在心里念叨他祖宗八代的冲动,咧着嘴嘿嘿干笑了一回。
这种人属于背地里放枪,我见过他整别人的手段,自然不敢再乱说乱作,虽说有时候我也气他,但他总归没有心思管我太多,这样我反倒挺庆幸,只要不管我,我乐得清闲。
其实现在想想,我倒觉得原先的日子过得甚合我意,那时不过没心没肺的年纪,整日里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全然一副悠哉样子,可叹不知上天怎么想的,硬生生将我与他凑成了一对。那时素素还是他的心头肉,只可怜我跟着一道受了他的冷眼。
老天爷打了个盹犯了个小错,我却偏生得受着,这滋味委实不好受,可奈何不论过程是如何的九曲十八弯,结局却是就这么一路直达畅通无阻的下来了。这个事,着实怪不得我。
后来他一直摆着脸色,饶是我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出个两三分,总归在外人面前还算顾及着我,我思虑良久,还是觉得解开他的心结甚是重要。
吵架最终以我的哑口无言结束,南宫若那厮说得冠冕堂皇,扯出一大堆理由,从一个人的习惯到外人眼中的简朴向上,种种条例压得我头脑发胀,一时半会也转不过弯来。
诚然我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占过上风。
倒是小怜含了两汪眼泪可怜巴巴将我望住:“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先前嘱咐我要按二小姐的喜好来摆那屋子,所以我就……”
我摆摆手制止她再说下去:“得了得了,这原不是你的错,是我自个儿闲得发慌,白白惹出这么多事来。”
我想他大抵不过是脸面上过不去,这才变着法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前与他相处时间虽算不上太长,可好歹算是知道一二,如此一想也便释然了。
说来南宫府在整个江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户,由于早些年与廉政王有些交情,因此在各行各业都算是吃得开的。我的父亲就职户部尚书,在朝中颇有些名望,只得我和素素两个女儿,只是我自小不在二老身边,也只在前两年堪堪回家,便是在我回家的那一年,遇见了前来做生意的南宫若。
彼时正是春暖花开,我家的院子里大片桃花开得正好,我和素素听闻有一个江南的客商要来家中做客俱是心中好奇,忍不住在桃林前装作赏花的样子,屏住了呼吸等那个年轻人从这片必经之地路过。
那一天天气出奇的好,一片天上几乎不掺一丝杂色,南宫若闲庭漫步款款而来,一身蓝色衣袍衬得眉目分明,当真如传闻一般是个俊秀人物。
早年我从师的时候,师兄总说我脸皮算是师门上下最厚的一个,饶是如此我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可见人言总是不尽详实的,一个晃眼瞥见素素早已将整张脸烧成个柿子,头恨不得埋到地里去,终于还是觉得也许师兄说得还是有那么一些根据。
这么一想我就很释然了,乐颠乐颠跑上前去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位兄台看上去甚是面熟,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
南宫若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小姐说笑了,在下今日与小姐是初次见面,还是小姐曾见过在下?”
“没有没有,”我乐呵呵笑,“只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免会有个把人相像……对了这个是我妹妹,叫素素。”
素素被我拉着脱身不得,只好稍稍作了一个礼,声音细细软软的道:“见过公子。”
南宫若摇着手中折扇笑道:“素素,这真是个好名字。”
只这一句话让素素的脸变得更红了些。
我那时尚不自知,不晓得感情这种事不是想来就来,想要就要的,直到有一日素素悄悄告诉我她喜欢南宫若,我才意识到初初那一次见面,已是天雷勾动地火,让素素一颗芳心暗许。
诚如我以上所述,南宫若便是对素素也算不错,我想着他们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如此一来我也将自己的心思压了下来,只道他们圆满也算功德一件。
然而毕竟是好事多磨,它若不是好事也不会经不起磨,事实证明,这桩好事确实是被磨得多了些。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南宫若和素素的好事终于被磨得不成样子。
我家的小花园里立着一个凉亭,本也只是观赏之用,为了有些意境便建在了一个小水潭上。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在这个很平常的亭子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平常的事——素素在赏花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落进了水潭里,二月开初的时节,水还是冰凉,素素被捞上来的时候冻得连话也说不利索,没过多久便着了风寒,整日里昏迷着说些胡话。那时南宫若的聘礼已送上了门,因着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只是素素迟迟不醒惹得一干人急得像是煎锅上的蚂蚁。
南宫若倒是不急,只说让人好好将养着便是,我想着素素要将病快些养好才是,每日里便多留着心时常去看一看,终于有一日素素醒来片刻,我正在床边看她,见她醒了忙要出去叫人,却被她死命拉住。
我没想到她尚在病中竟还有这样大的力气,一时动弹不得可又不好尽力挣,转回头劝道:“素素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好出去叫大夫。”
她看样子神志还算清楚,一见我就落下泪来,哭得我一阵心慌意乱:“我不放,姐姐你不能走。”
我没办法,唤了人去叫大夫,留下来拉住她的手:“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要说什么尽管说,渴了还是饿了我着人去做。”
她拉着我眼泪还没有停,说的话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姐姐我对不住你,是我的错……”
我一阵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可她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我想她大概是在病中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只是我没想到她到底没有机会与我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那副身子就已经撑不下去,要不了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这个事让爹和娘很是伤心了一阵,伤心过后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南宫若的聘礼退回去,只道是我们家里对不住他将这一番事了了便罢。
我为这事也着实伤了一番心,只是人已去了我便是再伤心也只是让府里再多一份悲情罢了,于是便自己着手打理退婚这一件事。谁知到了南宫若那里他却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我最终没了任何想法,老老实实地嫁给他。
他说,素素向来与你亲近,你们又多几分相像,不若嫁给我吧。
其实这番话说得忒没有道理,我也知道他这般说不过是想将我当作素素看待,奈何情之一事向来没个正形,他这般情根深种着实难能可贵,我想既是如此便代素素好好看着他也罢,于是硬生生将自己的心思掐断,择了良辰吉日做了他的新嫁娘。
只是我想不通,新婚那一夜不知我的哪句话惹了他,让他呕着一口气许多天不曾理我。渐渐的我见他心情好转,便想着既是作了素素的替身,好歹也要担得起这个身份,便差了小怜换了屋里的摆设。
没曾想又引出这许多事来。
后来想一想我觉得确实是不妥的,那些东西摆出去了定要叫他睹物思人,他见不到素素,一见到了又要伤心,可不是心情不好,为了大家心情都好一些,还是换一换,换一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