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尘寰(一)
第四章
回到渔村,有种来到仙境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在“帝大”呆久了,偶尔出来一下,会觉得连外面的空气跟西街的都是不一样的。
我站在路口,看着母亲的背影。弯着腰在海边撒网,动作大了些,踉跄的退了两步,手扶到旁边竹竿上才算站稳。她还是不住停的咳嗽,那一咳,似是要咳出整个肺。头发该是拖的更厉害了,比上次回来看她又少了些,衣服也还是那件灰布麻衣,袖口处洗的有些泛白,将里面的丝绒透了出来,挂在袖口,随风摆动。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担心,怕这骨瘦如柴的女人会让那海风刮走。
小时候,极不喜欢《背影》那篇文章,似是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的样子。事实上,我是讨厌那种贫穷,或者说,是讨厌那个没能改变贫穷的苏洛。
我冲上前去,从后面抱着她的背。那一抱才发现,母亲身上根本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立在那,半天才问:“是小离回来了么?”
什么时候开始呢?母亲关心的只有苏离了,她总是说,小离回来了么?天冷了,小离没有感冒吧!小离她爱吃的东坡肉,我做好了哩!小离,小离……她的世界只有小离,可是母亲啊,我多想告诉你,那个叫苏离的丫头再也不是曾经的她了,她不记得妹妹小洛,不记得情人易辰,不记得渔村,不记得东坡肉,更不记得你——操劳的母亲。
是的,很多次,我就想这样骂出来。但我终是不敢,我怕看到母亲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对世界的最后一点期待消失殆尽。
她回头看我,“喔,是小洛啊!”凹陷的眼睛里有些失望,但为了怕伤害我却佯装出喜悦的神色。微笑起来,下垂的上眼皮贴下来,掩去了瞳孔里那滴浑浊的泪。
扶母亲走进屋,门口是一大盆还没洗完的衣服,门外的竹竿上是刚晾上的,偶尔向下滴着水。我说:“身体不好就少洗点吧,!”
“那么多的债还没还呢……”,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又开始咳嗽,一手扶在门栏上,一手捂着肚子,稍微好些,她才说:“我哪舍得只让你跟小离辛苦,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总让你们呆在”帝大”,传出去总是有些不好听,早些还了债,我们一家人才能过点平静的生活。”
这些年,母亲一直靠打渔和给村里的人洗衣服为生。吃咸菜和客人挑剩下的死鱼,穿别人丢掉的衣服。她总说,就这样节省点,我跟苏离就可以少努力一点,那样我们欠下的债就可以早些还完。在那句话后,我总是在心里暗骂一句“苏满厚,你这老不死的!”
苏满厚,是我父亲。一个除了吃便是赌的人,喝了酒,总会在半夜跑回来,然后打母亲,那个时候,我总会抱着母亲,然后,苏离抱着我。我不止一次咒骂苏满厚去死,可是他没死,却将村里一个同样嗜赌的人杀死了,从此,苏满厚潇洒地进了牢房,而我们却背下了50万那沉重的担子。
我刚扶母亲坐下,黎凤华就从外面冲进来,过来的路上许是海风不小,把她那头原本就很乱的头发吹成了一团乱球,肥胖的身子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没踩稳当,险些摔了一跤,好在旁边四岁大的儿子扶了一把,她才重新站稳。
站好,她平整了一下身上的大红色衣服。咧着嘴对我笑,尖着嗓子说:“哟,是小洛回来了呀,欠的钱许是有还的了吧。”
黎凤华是崔久的老婆,两年前,崔久在赌博场上出老千,让苏满厚给杀了。崔久死的那天,黎凤华抱着她两岁的儿子在我家门口哭了一天,过来看热闹的村民把我家围的水泄不通。苏离跟母亲在里屋抱在一起哭,而我在旁边看连环画,笑得不亦乐乎,笑的不是书里的情节,我笑天天打我们的苏满厚在那天早上终于被带进牢房了。我唯一觉得难过的是,苏满厚没有被执行枪决。我愤怒地问治安为什么不让他死,治安看怪物一样的看我,然后回答,“是崔久先打的苏满厚,苏满厚只能算防卫过当。”
我没理踩黎凤华,她并自己冲进来,蹲在茶几旁边翻找我带回来的布袋子。我冲上去,将袋子一把抢了过来。掏出了里面的一把钱,那是我留给母亲看病的,不能让她搜了去。
看到了钱的黎凤华激动了,冲过来跟我抢,肥胖的身子不太灵活,被我推开,倒在茶几上,撞翻了几上的杯子,杯子应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黎凤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肥胖的手捶着地板,大哭大喊,“这日子是没法活了呀!孩子他爹,你咋就忍心抛下我们娘俩就这样去了呢?你走的时候,满子他才两岁啊!丢下我们,你看是怎样让人欺负的哩!”
“孩子他爹啊!你还是把我跟满子一起带走吧!”我在心里默念,黎凤华果然就按这说了,哭着喊出来的,没有泪,一字不差。
这是她重复的把戏,跟唱戏一样,招来一批的看客。这时候总会有人趴在围墙上,踮着脚,跟旁边的人说,你看,“苏家闺女挣大钱回来了也不还,凤华娘两真是够可怜的。”
母亲听不过,终是从我手里抠出钱一张不剩的递给了她。接过钱的黎凤华终于不哭了,咧着嘴笑,把钱塞到裤兜里。牵着满子乐呵呵的走出去,走出大门,不忘在门口的簸箕里取下两条晒好了的干鱼。
满子说:“妈,我想吃市场上卖的炒年糕。”
黎凤华拍拍满子的头说:“好,买年糕,晚上妈给你炖鱼吃。”
一场热闹总算告一段落,围墙外的看客也终于一饱眼福,缓缓离去,走的时候,还会补上一句,“苏家闺女这样才对嘛,孤儿寡母的,生活多不容易。”
母亲进屋,弯腰去拾地上的碎片,还是不住停的咳嗽,碎片在他枯槁的手中跟着身子一起颤抖。
我说:“那钱是我留给你看病的!”
把碎片扔进旁边的桶子里,她又开始收拾被黎凤华翻乱了的布袋子。她说:“都是拖了好些年的老毛病,治不治不打紧。早些还了钱,我们一家人就可以过平静的生活了。”再咳嗽两声,她又说:“坐下吧,别老站那,门口的风头紧,别吹感冒了。我去给你做你爱吃的东坡肉。”说着,她便驼着背蹒跚的朝厨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