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院
医院里新来了一个不肯配合的精神病人池映苔,同事警告我他似乎涉嫌罪案,背负人命。
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我诡异的警告,要我注意安全。
“我看见你头破血流,躺在医院后头的小树林里。”他这样对我说。
人心、命案、病院、死亡……这一切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我这一次能否逢凶化吉。
正文
“其实我是正常人,”对面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中国象棋,“只不过,我比你们大多数人多了一点技能,我能预知一部分未来。”
我点了点头,吃掉了他的棋子:“那你怎么没预见到我这一步棋?”
“……哎呀,我说的‘未来’不是这个,”他苦恼地挠了挠头,“我说的那种‘未来’,是关于人的生死的。”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说起来你恐怕都不信,”他神秘地笑了笑,“五岁那年,爸妈带我回老家,下车的时候我旁边走过一个大叔,那时候不知怎么的,我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个场景,一辆车闯过红灯,将他撞倒在地,人当场死亡。”
“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们过马路的时候,那个大叔还真就被一辆车撞死了,斑马线上都是血,和我脑海里几分钟前浮现的场景一模一样。”
“能正常进行对话,语言中枢无损伤,”我把注意力从棋子上拿开,飞速地记录下了文字,“就是有明显的幻想症状,好像还不轻。建议再继续进行住院治疗。”
“……”
他有点生气了:“我是正常人,我没精神病。”
“我知道,”我半开玩笑道,“每一个进我们院的病人,一开始都喜欢这么说。”
“你放心,池映苔先生,我们院的医疗水平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我还有别的事,没空管桌上的残局,起身就打算走,“你安心接受治疗就可以了。稍后应该会有另外的医生帮你开药。”
“回见。”话虽如此,我临走之前还是冲他笑了笑。
“……等等,萧医生……”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其实我有点想笑,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回复道:“谢谢你的好意,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轻轻把门带上了,走廊上的赵护士看见我出来,走到我跟前,问:“池先生的情况怎么样?”
“精神状态很好,”我笑着耸了耸肩,有点无奈,“就是喜欢编故事,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
赵护士冲我点了点头,道:“那就跟他父亲描述的症状差不多。”
池映苔是三天之前被他的父亲送到医院里来的,当时接待他们父子的是我的前辈黎栎黎先生。那一天不是我当值,所以见面的情景,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
对于儿子池映苔这样“不争气”的表现,池父自然恨铁不成钢,据说池映苔这一次能来,还是强行被父亲从大河桥边拽走的。但作为儿子的池映苔对这一切似乎有点没心没肺。黎医生当时问了几个问题,池映苔根本不愿意好好回答,最后气得池父差点在医院里对儿子大打出手。
当然,几名在走廊上的医生自然是把池父拦了下来,好言好语地劝慰了一番,这才阻止了一次暴力事件。
事后,作为前辈的黎医生同我分析时说,病人这样的症状表现,可能跟他的原生家庭环境有很大关系。
我认可黎医生的话,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一面镜子。不少悲剧的人生,也只不过是在重复这个人童年不幸的细节而已。
黎医生后来通过微信跟我说,他那天后来叫了另一位医生来跟池映苔促膝长谈,才得知池父一直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对池映苔的要求格外严厉。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同情起了池映苔来,也似乎理解了他为什么总爱不切实际地幻想。
……也许他缺乏来自父母的关爱,所以才时常幻想自己能生活在一个和和满满的家庭里,拥有体贴自己、善解人意的父母。久而久之,便有了容易沉浸于虚幻世界的毛病。
我抬脚正要朝下一个病房走去,就听见了走廊上某个病人家属的手机里传来了声音。
“……23日上午九时许,警方在大河桥下方发现了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法医初步判断这位女士是被凶手用刀具刺破咽喉之后沉尸河中,具体原因以及女士的身份,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当中,希望有知情市民及时联系警方提供线索……”
23日……也就是一个礼拜之前,今天是30号,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我那晚上去过一次河边,那时候我是去散步的,耳朵里又塞着耳机,所以压根没注意到任何动静。事后警方自然联系过我,但是很可惜,我这个“目击证人”和另外两三个耳背的老人是真的什么也没注意到,没法给警方提供有用的线索。
这件案子之所以迟迟没有大进展,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天晚上河边除了我、死者以及凶手,真的没有几个人路过,这里又正好是监控的盲区。换句话说,就是警方目前还没办法确定嫌疑人的长相。
“……据说是个变态杀人犯,而且估计还不是第一次作案了。”查房结束之后,我回到休息室就听见有医生谈到这件事。
“怎么了楚医生,”我道,“你好像知道一些‘内幕’啊。”
楚医生的哥哥是警察,因而我们都不怀疑他掌握了“内部资料”。有好奇心重的年轻医生问他:“你咋知道不是第一次?那凶手别回来就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楚医生连连摆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你们都想哪里去了?我哥说他们后来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那具尸体,发现除了咽喉处的致命伤之外,这名女士的遗体上没有另外的伤口——也就是俗称的一刀毙命。”
说完,他还专门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两眼一歪,朝我们吐了吐舌头。
“想做到一刀毙命很难,”楚医生又说,“这需要凶手的力度、刀具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行,慌乱之下杀人或者是一时冲动动手,几乎都不可能做到这么准确,一点误差都没有。”
“那也就是说,”我接了他的话,“凶手的这次行动,是有预谋的了?”
“……差不多吧,”楚医生道,“而且应该是故意选到河边动手的,为的就是不让尸体那么快被发现。”
“会不会是情杀,”方才吐槽他可能是凶手的那个医生接话道,“比如说凶手和这个女士生前是一对情侣,然后啊他觉得这个女士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把她约到江边,动手杀了她?”
“小张啊,”有人插嘴,“你别胡说八道。”
“哎,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了呢?”小张颇不服气,“讲道理,我说的话是有依据的好不好?你们想想看啊,一刀毙命的话,那个力度女孩子很难达到的,所以我才怀疑是男性下的手。”
“……而且嘛,你们想一想,这是哪里,是大河桥下面,第二天早上发现的尸体,说明是前一晚下的手,”小张又道,“那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好好的,干嘛独自一人走在那里,多不安全?说不定啊,就是别人叫她过去的。她男朋友一哄一骗,她就上当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有几个实习医生还听得频频点头。
“额……”楚医生终于找到了他能开口的机会,“我哥说,那个女士的身份后来被发现了,他们调取了她的聊天记录,发现她并没有谈过恋爱,连前男友都没有。”
小张眼见猜测落空,大失所望:“……你不早说。”
“……我刚才有说话的机会吗?”楚医生道,“不全被你抢走了。”
大家又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到了各自负责的病房,作为医生在上班时间都是很少休息的,每次聊天我们也都习惯了像这样刚说到起劲的话题就戛然而止。
“哎,你等等,”楚医生临走之前拉住了我的衣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我挺奇怪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提醒我要小心。难不成我出门忘了看黄历了?
“你那个新接手的病患,不是叫池映苔吗?”楚医生提醒我道,“我以前听我哥提过他,他有打伤人的记录,而且还不止一次。”
我问:“他为什么打人?”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刺激?
“……不知道啊,”楚医生道,“我哥当初调查他,说他打的那几个跟他根本就不熟悉。”
“要不是他有精神病史,而且当时又是未成年人,”楚医生又说,“估计啊,早就判刑进去了。”
我知道未成年人和精神病人都属于能争取“宽大处理”的人员行列,不过我自认如何处理这些人的事情属于法学生的范畴,跟我这个医学生扯不上关系。
比起池映苔到底该不该判刑、以及要被判几年,我现在更关心他为什么动手,以及动手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清醒的自我意识。
有一些精神病人的症状是间歇性发作的,在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或者刺激的情况下,通常跟无精神病史的“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在发病期间,患者因为精神障碍,性格会大改,并且控制不了自身的行为,从而伤害到其他人。
这一类精神病人,我们一般都会建议尽早进行治疗,并且家属作为监护人在治疗期间,一定要配合医生,担负起监护的责任。
结合今天早上我跟池映苔交谈的情况来看,我目前更倾向于认为他可能患有某一种间歇发作的精神病。至于具体是哪一类,可能还需要通过进一步的检查确认。
……其实从前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病患入院三天了,对于他的病情还没有进一步确认。我想到这里有点苦恼:要是池映苔愿意好好配合医生就好了。
楚医生以为我会很担心,没想到我却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池映苔真的是你说的这种情况,那我个人觉得他的父母有些失职。”
作为父母,作为子女的监护人,难道不应该在儿子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尽快想方设法解决问题吗?
医院是最能检验人性的地方,这句话我起初觉得有些绝对了,可随着工作时间的增加,我现在越来越认可这句话了。从业的这几年里,我不得不承认,医院就是一面众生的照妖镜。
像池映苔父母这样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我有时候庆幸自己只是精神科的一个小医生,不用去急救科见证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但哪怕是这里的人间百态,也足够让我在夜深人静时感慨万千。
楚医生看我半天没说话,以为我在发呆,用胳膊肘撞了撞我,道:“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他是出于善意选择了提醒我,“谢谢你的好意,我会注意的。”
我再次回到病房去看池映苔的时候,发现黎医生正站在门口。
奇怪的是,黎医生的头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一圈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