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想喝药
元兴七年,德音皇后病逝,皇帝悲恸,自此无心朝政。
那是高琰出生的第八年。
乌云漫天,大雪纷飞。
毓华宫是当今太子居住的宫殿。
至寅时,宫殿内便有十个清秀宫人穿过回廊,领头的是面容妩媚的大宫女——阿左,脚步轻盈,行至寝宫时,则由两个宫女将两侧的门轻轻推开,宫人们鱼贯而入,脚步极轻,至外室,端着供太子使用的洗漱器具,低着头,静默不语。阿左单独进入太子起居的内室。
镂空的雕花窗棂中射入细碎的白光,内室左侧放着一张沉香木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贴,各方宝砚与笔筒摆在案头,在案的正中位置还放着几张宫殿主人写的字,虽然神韵超逸,却叫人半天也看不懂。案边置着紫檀架,架内是安神的数十个澄黄的大佛手。内室最里面便是青色的帐幔,帐顶有一袭一袭的流苏,微微摇动,。
阿左屈膝将火盆中的炭火又添了些,以免冻着身份尊贵的主子。添齐炭火后,便站在床榻旁,等待太子醒来。
床榻上的人一如既往地睡得香甜,半边脸都埋进了华丽繁复的云罗绸中,过了半刻钟仍没有动静。
“殿下,殿下…”阿左估摸着时间,怕他再睡下去,要像昨天一般赶不上早课,就只好将太子叫醒。
床上的人轻哼一声,翻了个身,将被子蒙住脑袋,显然一副赖床的架势。
“殿下,还记得昨天的十下戒尺吗?”阿左面无表情道。
床上隆起的包子肉眼可见的抖了抖,紧接着,一个脑袋缓缓探了出来。
高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精致的脸上写满了不情不愿。
一刻钟后,几位宫女服侍着身形清瘦的太子更衣。
“这件不行。”阿左摇摇头,换了另一套衣裳,“陛下于夜里设宴,殿下应当穿得庄重些。”
高琰不甚清醒地点了点头,任由她们摆弄。
纤细的腰身被玉带系着,墨色的长发尚未梳理,慵懒地披散着,红衣穿在高挑秀雅的身材上,让白得有点病态的脸上像是染上了淡淡的粉色,脆弱又华美。
红色本会显得人轻浮艳丽,但高琰一袭红裳却是张扬华贵,三千青丝用玉冠束起,上扬的眼睛阖着,鼻子点到为止的高挺,微抿嘴唇,肤若凝脂,如墨似玉。
“还是红色适合殿下。”阿左忍不住赞叹。
高琰闻言好奇,侧着脸看了看铜镜。
红色会显得我有气色。
念及此,高琰神色黯淡了下去。
德音皇后尚为太子妃的时候就怀上了高琰。当时东宫内有个美人,原是西域舞姬,舞蹈妖艳,腰肢绵软,颇得太子喜欢,因此那段时间赏赐不断,其中便有一只异瞳的白色波斯猫。
美人有日抱着那猫儿在花园散步,转个弯想去亭子里休息片刻,就见太子妃在前面修剪花枝。美人屈着膝刚想给太子妃行礼,众人就听到“嗷呜嗷呜”的声音,接着她怀里的猫儿突然一蹦,只朝太子妃扑去,太子妃生来怕猫,直吓得脚步不稳得向后退,脚下一歪,“啊—”一声跌坐在地,鲜红的血丝瞬间染红了她的裙摆。
太子妃自嫁入东宫的这几年身子本就不太好,这一摔怕是大人都难保。东宫的大夫皆束手无策,去请御医又来不及,眼看要一尸两命,急得一向温和的太子在屋内大发雷霆。这时,温家大公子温良带着一年轻位大夫解决了燃眉之急。只是终归为早产儿,高琰的身子一直养不好,太子妃也亏损太多,加之心中郁郁,没几年便去世了。
没过多久,高琰便到了致远宫,纵然他是不大想去的
因为高琰没有兄弟,而且身子不太好,所以他只用在致远宫里与伴读共同接受教学。
致远宫中设有供太子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的各个场所。宫内布置典雅,门栏窗俱是细雕花样,无半分俗气朱粉涂饰。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廊下是溪流涌于阶下石子中,清泉一派,曲廊旁山石点缀,绿柳周垂,清幽秀丽。
高琰一行人穿过曲廊,进入清蔚轩。
轩内光线充足,淡雅的书墨香若有若无,而身为太子伴读的温浩然此时正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高琰一踏进书房,温浩然的耳朵就动了动,接着立刻抬起头,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大步向高琰走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可真有精神啊!”
温浩然虽是太子伴读,但因为皇上怕高琰太孤单,所以温浩然自高琰六岁起便在其身边,加之温浩然性情直率,因而,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兄弟。
“咳…肺都要被你拍出来了,”高琰嫌弃的将温浩然的熊掌挥了下来,“这么大的劲儿,你是属熊的吗?”
“太子殿下,您这不太行,有点虚呀。”温浩然贱嗖嗖地朝他挤眼睛。
高琰:“滚。”
上完早课后,纵然暖和了许多,但高琰身子骨弱,禁不得风吹,因此二人通常是坐着轿子同去毓华宫用膳的。
午时的太阳很温暖,一点也不刺眼,照在人身上舒服的很,温浩然撩开轿帘,惬意地眯了眯眼,太阳光透过帘布落在他的前额,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高琰抱着手炉,裹着雪色狐裘,刚喝过苦药,卧在软垫上懒懒地不想动,听见轿外有宫人恭敬的请安声,这才抬起眼皮,朝温浩然掀起的轿帘外瞥去一眼。
请安的是一列宫女,队列后面有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看似是新入宫的宫女,正悄悄地望向轿内。
高琰卧在华丽的轿内,狐裘色泽上乘,越发衬得他冰雕玉琢,清瘦贵气。温浩然翩翩公子,笑如春风,豪爽俊逸。两个人在一起不分伯仲,各具风格,新来的宫女一时间不知道看哪个了,不禁红了脸。
温浩然摇着扇子,十足风骚地朝那宫女眨了眨眼。
宫女脸更烧了,慌张地走开了。
“把扇子收了,冷死了。”高琰满头黑线,这人大冬天的扇扇子真的不冷么?难道是身体强健所以不怕冷?
思及此,高琰羡慕地看着温浩然。
温浩然浑身一抖,道:“殿下,别这样,我害怕。”
高琰转过头去,掩袖咳嗽了一声。
“好了,也不跟你扯皮了,”温浩然收起扇子,神色微妙道,“你外祖父这几日状况好似不太好……”
高琰心里咯噔一下,转头道:“怎么会!”
明明御医和名贵药材就没断过,怎么还是不行……
自德音皇后逝世后,高琰最亲近的人便是外祖父。那时因为皇子不能随意出宫,所以年幼的高琰还照着话本里的法子想装作温浩然的随从混出去,结果一个被皇上亲自陪同出宫,一个则在家中修炼了半个月的心性,而那本话本也不知道被羞恼的小太子子埋到那块土里护花去了。
温浩然见高琰眉头轻锁,紧抿嘴唇,小小的脸埋进雪狐大氅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眼,俨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禁被逗乐了,噗的笑出了声。
“你还笑!”高琰的凤目都瞪成圆的了,踹了温浩然一脚。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个什么劲儿。”温浩然嘿嘿一笑,用扇子轻轻拍打着手心。
轿子正好摇摇晃晃落下来,高琰白了他一眼,起身,踩着宫女放下的板子下轿,进了毓华宫。
“虽说御医束手无策,但你舅舅昨日似乎请来了一位回春谷的医者,你外祖父今天应该也算是救回来了。”温浩然在高琰身后拉住了他。
“回春谷……”高琰细细想着,还是不放心,决定明天就去宋府探望外祖父。
进了寝宫,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身旁,暖气荡漾在屋内,阿左将高琰的大氅取下,吩咐手下的宫女们将午膳布好,顺便提醒了下高琰何时喝的药。
“回春谷你还不放心?”温浩然摇摇头,一副你不可救药的惋惜神色。
“我才刚喝过药,先不吃了,你赶紧吃完,吃完走人。”高琰坐在凳子上,决定不理他,顺便提醒一下阿左,自己明天坐轿子,温浩然就在外面跟着,权当给兵部尚书家的公子锻炼身体。
夜色如水,沁凉入体。将至卯时,重檐之上便出现了皎月,微弱的银光冷冷地照进宫殿,映出了琉璃瓦带着微锋的瑰丽。飘逸的雪花,轻轻地落在皇宫的各个地方,闪着孤寂的银白色。
高琰立于檐下,看着雪飘逸地落在地上,那么晶莹,高琰试着伸出脚踩了上去,脚慢慢地陷进雪中,雪地松松软软的。
“殿下,容奴婢去取伞。”阿左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麻烦,又不是逗留很久。”高琰摆摆手,往前面走了几步,跃跃欲试,想堆个雪人。
“殿下。”
“罢了,待会儿还要赴宴。”高琰被一再打断,兴致顿无,皱着眉向屋内走去。
要不是从前贪玩,如今也不至于被管得这么严。
那天的雪花也如今天般漫天卷地落下来,纷纷扬扬。温浩然从宫外学来了捏雪娃娃的把戏,高琰孩子心性,便缠着要他教,两个八岁的小孩子玩心大起,一时间也忘了高琰的身体情况,溜到梅园堆起了雪人。
当晚,小太子便发起了高烧,太医们在皇上“若治不好,你们都去陪葬”的眼神威慑中彻夜未眠,十数人围着一个娃娃,研讨最佳方案。当小太子醒来后,入目的便是太医们强颜欢笑的肾虚神色。
这些年,太子看到太医便想到辛苦的药,一脸愁容,太医看到太子便想到陪葬,也是一脸愁容,真是相看两生厌,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