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并没有黄龙乍现、凤凰来仪的兆头,天空作常,江流依旧。甚至还没来得及提前搞些什么祭神赛会之类的仪式,怀揣着对新世的向往,未降生的孩子总会感到迷惘,这便忙坏了孙家府邸上上下下的丫鬟并接生婆们。除却为了分娩而挣命的母亲,好像就不再有人在意这些莫不关己的事了,就连孩子的父亲甚至也遁失了踪迹。
一切又显得格外荒唐,仿佛上演了一出闹剧,众人累的只想快些收场,趁早结束这糟心的事。
时节梅雨纷纷扬扬,一个小男孩手里紧攥着一柄木剑,年纪五六,刚落下的细蒙蒙的雨露打湿了男孩的衣襟护肩,他擤了擤鼻涕,不禁打了个寒战,嘴里面嘟囔个不停,因为母亲要为他生个弟弟,所以抱怨平常里那些跟他套近乎的下人们,如今一个个都去帮忙应承,自己竟然被孤立了,于是用木剑使劲劈砍院子里栽下的桃树。
雨依旧伴着被打落的花瓣共同落地,他要引起注意,可还是没人理会他。
又听闻马嘶风啸,说话间虎贲武士便围住宅邸院落,只见一英姿雄壮的将军骋马直入正庭,手中佩剑尚在淌血,身披一套锃亮的银甲,细微处还带着几分血迹。
旁边佣人连忙高呼“夫人要生了!”
将军这才恍然大悟、一扯缰绳,胯下黄鬃马前仰而落地,接着一按皮鞍便滑下来,立马入偏房换了身行头,又瞧一身白布衫,束了发髻,端的是相貌堂堂。
那将军面容从未如此焦急,纵使征战疆场而决机于两阵也未有这等心情。
他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刚才的男孩,当然是他的长子,毋庸置疑。
他对待孩子们的感情是平等的,作为父亲的他常常离家远征,沙场点兵那一套他也用在家庭上,严厉并没有使他这位长子对他有丝毫的亵渎,同时与生俱来的刚烈也使公子哥向往大丈夫当马革裹尸的战场,而最起码的威严是做到了并且深深嵌入孩子的心中。
此时此刻他要拥有第二个孩子了,他幻想着今后他的儿女能有所作为,预感中的风暴仿佛要降临,世的厄运已不远了。对于当朝者的愚昧无知,他无话可说,最令他恐惧的事情莫过于争储,他不想有朝一日看到自己的子嗣自相残杀,为了所谓一人之下的虚荣而湮灭是最为可悲的。世间的现实总会令人惆怅,亲情不过如此,想到他要去战死,那样就不会看到惋惜的一幕了。不,他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儿子说:“今后纵使你弟弟有千般过错,我希望你能包容,请善待他。”
孩子感到莫名其妙,不知父母如何得知自己要有个弟弟?这样他便偏不信如此,心里面向着自己祈祷将会是个妹妹。
同时孩子又为父亲揪心,听说自己刚降世时,父亲便叫来一大帮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来起名字。按说生前就起好的,可一来二去总会因为讨伐山越之类的就给耽误了。于是就有大批文人武将围一圈来绞尽脑汁地出主意,龙、虎、豹什么的言语更是层出不穷。还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军给起了个“策”字还则罢休。说到取字众人又是一番议论,父亲的好兄弟程普将军说到“伯英”二字,意为长子为伯,英者超群。可“英”字让父亲觉得有些轻浮,便强行改做“符”字,便从此字伯符。
想来此番又要大动干戈了。
随缘潇潇雨歇,渔舟唱晚,江流渐缓,一声啼哭惊云巅,众鸟高飞尽,生命的降世给予等候者无限的安慰与寄怀。
婴儿总是恐惧身旁的一切,他试图睁开蔽目的光芒,但是哪怕周围一丁点的响动也会使这个幼小的心灵蜷缩成一团而哭泣。他不懂什么音律节奏,仅凭一腔反抗挫折的还算不上热血的声调,发出对未来的高亢。
父亲此时就像攻占了哪处城池一般,紧扣的弦松开了,走进来端详这新生的孩子。
显然让父亲大失所望,孩子相貌古怪,仿佛失掉了孙家所有优良血统。一眼就能看出他眸中泛滥深邃的碧光,犹如夜黑觅食之狼目,准备伺机来一场完美的猎杀,形似多近妖。使得父亲闷闷不乐,但毕竟亲生骨肉,又请来谋士文臣划策。思来想去唯有“权”字合配,又想自己久经沙场、生死未卜,不如早早取下字来,便排行为“仲”,另起一“谋”字,只须臾间就草草了事,独留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即离去了。
当年孙坚文台何等意气风发,迎娶吴氏姐妹轰动了整个江东,除却了然于胸对于这个时代所奉行的主义,孙文台对待两位夫人从来都只有冷落,而当时所谓的能者亦不过如此。
小孙策瞧着父亲离开,立马入室去探望奄奄一息的母亲,挽住母亲的手,切齿地说道:“母亲何故为我生个弟弟,都去顾他了,却没人来侍我。”
“策儿怎如此这话,手足之情胜却孤独终老,他可是你日后的左膀右臂,毕竟打天下用那些谋臣武将,坐天下要用自家人。”
孙策平日里常桀骜不驯,唯独孝敬母亲,一见母亲发火,便不敢造次,灰溜溜地到院子里继续去发泄,他脑海中尽是浮现出三年前父亲奉诏讨伐山越,两军交战之际,一支偏军杀红了眼抢入城去,无论活物尽皆杀死,不幸吴夫正抱着自己避祸,正赶上兵痞作乱,吴夫人冒死冲出外郭,却身披数创。那时孙策便通人性,这些年来奉养母亲,无微不至,莫敢不从。
初生的命数,相比于在草莽之中已是诸多幸运。孙仲谋勉强呆在襁褓里,他不知道自己的优势,王侯将相之家似乎理应会使人相遇更多的不用努力的机会,处于饥寒交迫贫苦的百姓亦希望能迈入萧墙之中享受非凡的待遇,从此一步而登天。但孙仲谋与大多数人都不会得知钟鸣鼎食下那种麻木不仁的勾当使人一下子就能堕入万丈深渊。那太可怕了,孙仲谋眼前仅有微弱的光,他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哭泣仿佛是唯一的选择,只玩一哭四下里即跳出五六个侍奉的仆人,这使得孩子自生下就先学会了如何使唤人,一来二去孙仲谋竟如贵族皇室一般受到照顾。生来如此。飞华光景如梭,鉴于所谓大贤良师的黄巾风波,仿佛预示着炎汉这个腐朽的王朝将熄灭于残存的光芒,再从无药可救的乱世之中隐逸,可能若没有老辈人的言语凭吊,恐怕尘封的往事将永远死去。孙仲谋渐长成,久居于深院高墙之中,促使他向往之外的事物,可次次让他大失所望。每逢避战迁徙,他的所见所闻都并非圣人所谓的“国泰民安”,风化于路途的骸骨,似乎也并没有比非死的行尸走肉更可怕。百姓常对王侯们的征战怨声载道,甚至于只要有人给一口食吃,他们就为谁卖命,不凡那些所恨之入骨的王侯,于是重蹈覆辙的惨象便接二连三的笼罩在黑暗的世中,不知何时何地的苟且余生。孙仲谋出于那颗未泯的同情心,他也在咒骂剥削不觉的王侯,可他自己却也列在其中,不过他也相信有好的人仍存在于世的。他望着会稽山阴之下往来其间的苦难的黎民,睥睨于山间藏身的隐士者,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天下一统,或己为君,或他为君,没有权贵与卑贱,那该多好。
时局动荡,十常侍之祸刚刚平息,却又引出董卓之奸贼,听闻曹操已帝诏会天下诸侯讨逆。父亲自视长沙太守而镇吴地,再过几日定要出征会师中原,投在袁术麾下,听候将令。想到这里孙仲谋已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当今叱咤风云的人物们,希望救世的明主所降临。
时日将近,孙坚文台会吴兵于演战台。秋风飒爽,旌旗林立,小孙权躲在台后暗自观察人头攒动,令旗招展,引出程普、黄盖、韩当并祖茂四将。却说他四人乃是孙坚心腹战将,各持兵刃率军出四门分道进军会盟,粮草辎重紧随其后。
眼看壮士出征,孙策早已并非当年了,年方十五,此番对于他来说本就是初出之战,心中自然想着攻城掠地,杀伐决断的快感。而这早已使他的双手冷酷麻木,唯有平尽天下不平事,才可以平息他胸中难以压制的怒火。可不平事在这世中又何尝能摆平呢?身披银甲白胄,腰间悬着一口宝剑,扎好皮护腿,头巾之下掩盖的是青筋与杀机。
另一面孙仲谋几次三番要跟随出征,都被父亲回绝了。他只好瞒着母亲躲在偏僻角落,生怕别人发觉。于是偷偷跑出家去,眼看就只剩下不及十三的队伍,守卫也不敢招惹,便由他去,熟不知酿成了大错。
却说孙仲谋瞧见队伍后面马车上有几个大箱子,于是他灵机一动,立马藏了进去。箱子里满是干燥的草料,他倚在上面,不知过了几何时日,竟昏睡过去。在梦中,他乘云驾雾,俯视江山如此多娇,生长在江南便不知北国冰封雪飘。大风起兮云飞扬,黄沙淹没在白云的淫威之下,待到春来花盛,一切短暂的明朗亦将拜倒在漫漫山火之中,雄烈的浓烟,燃着噼啪作响的朽木,世间此时陷入炼狱之中,飞禽尽落,走兽皆亡,孙仲谋想挽回眼前的局面,却一发不可收拾,炽热灼烧着周围的一切。于是,他在梦中惊醒,耳边在箱子外面的厮杀声滔滔不绝,哀嚎声刺激着心灵,他从未如此畏惧死亡,却又壮着胆子探出头去看。原来,行军途中遭遇到了埋伏,将士们并不懂什么安济天下,只知道为某一姓人服务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被剥削的一无所有,呆若木鸡,木讷的赴向死亡。
仲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箭矢呼啸而过,定在宽大的木箱上,流火引起了马车上的茅草,而束缚着的牲口早已摆脱了绳索死于战火之中。他耐不住浓烟滚滚,于是,出于对生的苟且,他拼命去挣开箱子,竟卡住了。他呼喊救命可没有人在乎他,绳子将箱子系得牢靠,仅仅能开细微的一道缝隙。孙仲谋并没有放弃,一下一下地拼命冲撞箱子,粗糙的木板几次三番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痛苦与死亡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只听咔嚓一声,他终于顶开禁锢的牢笼,一脚迈入生的殿堂。他是幸运的,因为认识程普的降旗,但周围混乱不已,兵刃赠迸出火花,人血肉模糊而倒下。人们杀红的眼,怎管他王子皇孙、诸侯世储之类,众生仿佛于与此刻才达到了平等。
云“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当天命难为之际,百姓屈服于鬼神社火,纷纷顺天道而不知所为,却不及那些被天命安排在生的一方的人幸运。孙仲谋心里汹涌澎湃,他竟然开始有些同情了,无论是敌是友,究竟为何而战,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或许他这个年纪孩子正享受着命运或被命运所压迫。可他正祈祷于苟且偷生,他不想躲避下去了,他鼓起勇气面对死亡,但是在临死之前一定要振臂高呼来唤醒沉醉昏睡当中的人们。
他起来了。挥舞起不知哪方的残败的旗帜,他想让正在厮杀的人们停手,于是义正言辞的喊到:“你们为何而战,请收手吧!”
仅仅作为孩子的美好愿望并没有实现,反而成了泡影。无数的刀枪向他刺来,幼稚而弱小的心灵即将被黑暗的世界所毁灭,自许神授的武士难道会为了区区正义而放过封侯拜相的机会吗?
欲知孙仲谋后事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