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亭夜话
五 云亭夜话
此时清越正凝神听着一众学子讨论书法的问题,一魏姓学子和张姓学子正就书法的“形”重要还是“神”重要争论不休。一曰:“以形可观心,心静方能达到形像,否则则如纸上跑马,凌乱不堪,不知所云。”旁人听言纷纷点头。
又一人曰:“有神方有意,若想意态飞动,气象挥朴,只形无神犹如跑马观花,纵千山万水踏遍,终不得其义也。”众人听此言又觉颇有道理。
前一人见状急了起来,道:“千夫子说,只有“形”具,才能在下一步的行动中夺得先声,如果连基础都不打好,又怎么能有进一步的飞跃?”
另一人听言立马反驳道:“千夫子也说,“形”终究只是根本,只有“神”才能自由驰骋于无人之境,不受任何阻拦。“形”充其量只是花架子,有了它只会影响到“神”的光芒,误导众人以先入为主之观念忽视“神”的独特罢了。”
二人越说越激动,旁边助阵者也都情绪高昂,也有冷静点的人大喊:“大家稍安勿躁,夫子说观念自由,各取所需,各位不必争执不下。”
清越心中暗叹:这“形”“神”之争其实也无形中透露出来各人的志向取舍而已,注形轻神者难免陷入名之泥沼,重神轻形者又往往流于怀才不遇之流。而文人骚客最难取舍的便是名利与志向,因此这形神之辩也可以说是境遇之择的缩影了。
“哈哈哈,这浮渡书院果然院风开明,思想自由。”人群中忽听有人抚掌大笑。众人回头看去,纷纷让开一条道,只见重云缓步踱进争论中心点,环视一圈,看到清越的时候满含笑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我们又见面了。”清越也笑着回礼,心中充满疑惑。
重云继而抬眼看看天的,道:“在下曾于私塾就读,只听夫子说过:书法者,“形”与“神”缺一不可,有形无神多庸众,有神无形皆放旷。前者庸碌无为,后者孤芳自赏,二者皆不可取,因此从夫子道孺子莫不以二者兼容为妙,千夫子又如何令大家各取所需呢?”
周围的人听到重云的话莫不议论纷纷,多数今日特地赶来观看晒书会的人都觉得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几位男装打扮的姑娘(来浮渡书院的女子因方便为由多以男装打扮)不觉对重云刮目相看,更有些甚至好感陡升,清越却愈发对眼前这人感到好奇和不耐烦,那日他说会再度见面,莫不是已经料到了今日的结果?
这时周南樵走了过来,在看到清越的那一瞬间眼中有一丝惊艳闪过,随即又马上恢复了正常。谢天岳也走了上来,看到清越的时候却是愣了愣,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重云的眼睛,他不动声色的走到清越身旁,趁着众人喧哗的空档对清越低声耳语道:“稍后后院见,想见千老夫子就不要错过。”说完快速离开。
阳光渐渐西斜,暮色笼盖四野,清越在尽自己所能地听了晒书的学子讨论的各种奇谈怪论后终究有些疲惫了,简单在书院用过晚膳后来到了后院,其间不断有院中护卫请清越出书院,清越都巧妙应对,迟迟未离。直到暮色四合,几乎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清越心中也一直在打鼓,明知这样做不合适却还是想一探究竟。更想知道那位叫李重云的到底是什么人。
更转入竹林后的石阶便听见一旁小湖边的云亭上笑声爽朗,人声喧闹,清越好奇地走近,却见一干人等对月品茗,高谈阔论,为首与一白发长袍、颇有仙风道骨之气的老者亲切交谈的不是李重云是谁?旁边坐的几位虽不识得,但大多数想必是今天在晒书时见过的。见一干人等均为男装打扮,清越料想不便打扰,正欲离去。
未待清越离开,老者开口道:“既然来了,姑娘何不进来看看?”言语中丝毫没有惊讶的意味,清越便只好假装镇定地踏入云亭。重云仍是一脸微笑地看着她,不紧不慢、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是旁边的周南樵和谢天岳变了下脸色,天岳甚至暗暗握了下拳头。
清越已从此时的情形中判断出来眼前的这位便是师父提过多次的千老夫子,不觉生出一股敬意来。
千老夫子没有望向任何人,却好像知道众人的表情似的,轻笑道:“今夜能坐到此处的都是有缘之人,大家尽管畅所欲言,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即马上向身后道:“看茶!”
清越坐定。夫子话音刚落,穆峰便急急问道:“敢问夫子认为“形”与“神”只择其一是何道理?众人皆知形神具备方为上策。即使是将其运用于为人处世之道,也只有“形”“神”兼顾才能不失偏颇,追求名利外在与内在志向的统一,这也符合中庸之道啊。”
夫子闻言停下手中的杯盏:“大家有别的问题吗?还想问什么?”一时间竟无人回答,夫子道:“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见无人回答,夫子踱步上手,起身望着湖泊上空升起的皓月道:“这个问题我想在座的各位中必有人已通晓答案,何不请各位各抒己见?”
话毕,望着重云没有说话,重云缓慢放下手中杯盏,脑中浮现出今日的“形”“神”之争,又联想到千夫子的门生中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而癫狂逍遥者亦颇具盛名,突然就明了了。于是转身道:“夫子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选择不是么?”
千夫子闻言大悦,捻须而笑曰:“李公子果然不简单,只是不知公子的选择是什么?”
重云但笑不语,立身望月,在望向湖面时神色不觉严肃起来。千老夫子未再追问,转而望向余下的七八人,大家或面面相觑或埋头沉思。夫子见座间唯一女装打扮的清越却一脸坚定,毫无挣扎之感,便问道:“姑娘如何抉择?”
清越抬头望了望夫子及周围人,深叹了口气,道:“自然是重神轻形。”夫子闻言点头笑了笑。天岳此时却赌气似地说了句:“那姑娘就不怕因神失大,最后只有孤身一人,甚至众叛亲离么?”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愣了,清越突然听到像是责备的话也愣了,旋即笑道:“如果这条路是对的,孤身一人又何妨?众叛亲离又何惧?只要是对的,最终还是能回归正道,就不会是永远的众叛亲离。”
“你!”天岳听到清越如此坦白肯定的话突然气得直哼哼,似与清越有什么深仇大恨般。众人都大惊,不知平日端正有礼的谢天岳怎会如常激动。周南樵连忙拉住天岳,但对着清越的目光却愈发欣赏。重云见状也对清越就愈发好奇,只有千老夫子仍是脸色如常。
末了,夫子道:“无论是选择因“形”上位,获取机会从而一展抱负,还是选择因“神”遁世,坚守志向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也是我老夫不赞成二者兼具的原因。”
继而接着道:“诸位有提到中庸之道的,中庸之道告诫列位,凡是不可不为,但也不可过分而为,因此多数儒生便一辈子在未寻求平衡点而争扎。但在老夫看来,为与不为针对的是结果而不是态度和方法。不管你选择形还是神,只要你选择了,就在自己的道路上去爬行。老夫的学生中不希望有因中庸而废自我者,天下庸庸之众何以碌碌无为,皆以其不敢为或中庸为罢了。中庸本无错,对于君安天下来说,对于平民大众来说是一剂良药,但对于有志探寻生之意义的浮渡学子来说便必须明白这里的中庸是自我主动接受的结果上怜悯爱人,行为上坚决果敢思想而不是被动接受的导致行为裹足不前的畏惧思想。”
一席话说得座间更是鸦雀无声,也许每一个人都在想,自己想得到的想舍弃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