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慕容祈躺在宿舍下铺的床上，已不止一次听到这种似猛鬼厉嚎的嘶鸣。就好像当每晚自习之后，疲劳地回到宿舍，揉着酸痛的肩膀蒙上眼打算好好睡一觉时，这种不合时宜却又阴森诡谲，似鬼哭又如怨魂般的阴沉低鸣便会立刻直刺脑膜，沉吟幽怨而又凶猛如浪。

这样的事早已让人困扰许久。而因为某种不名缘由，早已对鬼灵之事有所耳闻的慕容祈，对此更是产生各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每每当他最终得以脱困于噩梦的牢笼，却又发现自己总是来到一条波澜平静的长河之前，四周景色尽是红与黑的交织，分不清昼与夜的区别，只能感到直入骨髓的冰冷阴森。

四周阴风惨惨，那河水却诡异地兴不起一丝波澜。仔细看去时，他发现那水也不是真正的水，似乎是浸透了血污的淤泥，两岸丛生着极其妖艳的血色荼蘼，安静地摇摇晃晃，似是为前行的人指明方向。

慕容祈此刻唯有苦笑，皆因他认识那妖艳诡丽瓣蕊弯曲如龙爪的植物。他曾经私下收藏的某本泛黄古籍上如此记载着，说此花只开于黄泉，一般认为是只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

“花如鲜血一般艳丽火红，叶落花开花独艳，生生相错。”慕容祈记得那古籍上还描述了它有叶不开花，开花不见叶，花叶永不相见的习性，并在文末注解一行小字：

“蔓珠莎华是冥界唯一的花，只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为死者失去记忆前最后的风景。”

“祈……”正朦胧间，耳畔有熟悉而温柔的声音正在焦急呼唤。

只开在黄泉路上，冥界唯一的花……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荒唐么？这不就摆明了在说他已经……

“祈！”耳畔那声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般突然拔高，慕容祈陡然一惊，下意识猛地翻身坐起，剧烈喘息着。

等到他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而身边，那唯一的伙伴坐在床畔，浅金短发在一片漆黑中擦出些微的暖色，正颇为担忧地望着他。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见慕容祈醒来，身边的少年终于松出一口气，边掏出手帕替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边压低声音询问道，“又做噩梦了？”

“……嗯。”慕容祈含糊地应了一声，被这么一打搅，饶是他再乐观也没有了继续睡下去的念头。他起身下床，到桌边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又伸手推开半掩的窗。

潮湿的夏风立刻无声无息地涌进屋内，尚未完全消退下去的燥热让慕容祈浑身的凉意终于收敛了几分，他一口喝干杯中的水，重新在床边坐下。

现今是学校放假期间，舍友们早就回家去了，只有他依旧迟疑着留在宿舍。虽然慕容祈天性乐观得很，但这次的事诡异非常，他倒是真有点害怕万一自己回家了会把霉运传染给家人。

“祈，没事的。我们不是明天就离开这里了吗？”似是意识到身边同伴在想什么的少年靠着他坐下，温和地扬起嘴角，“就算它本事再大，也不可能追着我们满世界跑……只要你转学了，一切都有办法解决。”

“嗯……谢谢，小光。”慕容祈轻轻抚弄了一下他浅金色和自己一样有些凌乱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洒然一笑道，“也是。有本事就追出这个学院好了，我才不怕你。”

“唔。所以祈，再睡一会吧？我会看着你，这次不会再让你做噩梦的，好吗？”叫做光的少年舒服地眯起浅红的眼睛，片刻后如此说道。

“嗯。那麻烦你了，小光。”慕容祈微笑着点点头，复又躺回床铺上去，不一会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而他所拜托的那人，却是在一阵金光闪烁之下变成了一只浑身浅金绒毛的小狐狸。它轻巧地随着床沿一跃而上，趴在慕容祈的旁边，毛绒绒的白色爪子轻轻蹭着他熟睡的脸。

祈，我一定会待在你身边的……

所以你只要，放心地走下去就好……

阴雨滂沱的夜晚，白色的窗帘覆上窗阁。有些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洒落在庭院的每个角落，柔和，但是明亮。

雨水在玻璃窗上以紊乱的轨迹下滑，拖出极长的液痕。站在那家楼房的门外，感觉到呼吸中满满都是潮湿的清香味道。

慕容祈将拿在手中的雨伞稍稍又朝自己这里压了一些，下意识圈紧怀里的小狐狸不让它被雨淋到。

说实话，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选择转校这一下下策。毕竟要离开一个自己熟悉已久的环境，突然独自来到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时，心里总会有那么点不甘的。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

整整一年，那个逼真得足以让他感觉身临其境的噩梦和那些宛如凶灵索命一般恶意的嘶吼声，总是让他仅仅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胆战。

慕容祈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从他能长期和身为狐妖的光相处融洽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比常人更明白那些隐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真正的恐怖之处。

当然，大多数看不见那些东西的普通人都安心地过着自己的正常生活，而少数看见的人却都要在目睹了恐怖的真相之后，天荒地老地伴随着它，直到和它彻底成为一个世界。

慕容祈不是某些动画里被干劲冲昏头脑的所谓热血少年，在连那叫做光的狐妖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他明白自己再呆在这里的确等同于找死无异。

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办完转校手续——为此还额外花了父母不少的费用，这让他着实肉疼了很久。

说实在，他家的生活水平虽然还算不错，但离富豪之流依旧差了一段距离；而真正让他难过的，或许是这明明是属于自己的事，但自己却没有能力处理到最后。

也不清楚转来的那所学校课时安排得紧不紧……慕容祈心里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机会外出勤工俭学以满足自己的生活需要。

怀里小狐狸蹭了蹭他的衣襟，想来大概是慕容祈方才沉浸在回忆中，有几滴雨因此溅到了它的身上。

“啊，抱歉。光，我们马上进去了，应……应该是这里吧？”新转来的学校没有宿舍可供居住，慕容祈手里拿到的地址是他父母辗转许久才好不容易给他订到的……据说是出租式公寓的房间。

……只是。

“说是公寓，这未免也太豪华了点……”慕容祈无奈地望着眼前五星级宾馆般华贵的大楼，虽然只有七层而已，但光从外表细节就能看出这是何等精致的装修。

只是总也不好一直站在外面淋雨……姑且就当是被骗好了，进去看看，不行再出来就是啦——乐观主义精神再一次及时地发挥了它的作用。

“他们该不会搞错地方了吧……？”由于身边没什么大型行李，坚持不肯坐电梯的慕容祈以“要锻炼好身体，先从每天爬楼梯开始”为理由，一层层楼地登了上去。

只是越往上走，越发现周边的一切物件做工全都精雕细琢，甚至连蒙灰的地方都很少有，爬到四楼停下来稍作歇息时，连他怀中抱着的小狐狸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401室关着的窗户。

窗帘没有拉，屋内透出温暖的灯光，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黑发少女坐在桌前，身边站着看起来和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同龄人。此刻这少女正津津有味吃着晚餐，而身旁那半倚墙面的人则是安静地看着她，偶尔递过一块丝绢手帕，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仿佛一场无声的电影剪辑。

“肯定是搞错了吧，看这里住的都是贵族人家的大小姐们，我怎么可能住得起，一个月房租不知道是怎样的天文数字……”慕容祈有些郁闷地作扶额状，“一定是他们嫌我太久没回家，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嗯，一定是的！”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光担心的却不是这点，外头雨越下越大，露宿是不可能的，如果找不到住所的话……

“这个……”慕容祈迟疑了一下，刚想自己是不是干脆就当被骗到底，跑到父母给他的房号那里去看看，实在不行再做打算的时候，眼角余光不经意却瞥到方才那被他们注目着的少女，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这里。

从那一张一合微微翕动的姣好口型中，他读出了那在此刻的他看来，尚且不明意义的话——

“欢、迎、光、临。”

又是一路辛苦地爬到六楼，慕容祈握着提前拿到的传说中的房卡在601室门口轻轻一刷——幸好没出什么意外，“叮”的一声响过之后，转动把手门很自然地就打开了。

然后眼前那相当于五星级宾馆豪华包厢的房内设备让慕容祈骇得倒退了两步，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忘记了房租问题，回头一定要打个电话给父母问他们到底交了多少钱的房租，以及日后的房租要怎么办……

“祈。”抖了抖毛上的露水，先一步跳到沙发上的小狐狸舔着自己浅金的皮毛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你不觉得刚才的那两个人有点问题吗？”

“啊？有什么问题？”一门心思都在思考今后的房租应该怎么办的慕容祈，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光的意思，“是说‘欢迎光临’那句？没事啦，说不定以为我们是新的用户，随口一说罢了，小光你不要太担心。”

“唔……但愿如此……”不同于慕容祈的乐观大条，一向比较细心的光则是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是为了安全才转学的，我可不想看到祈你在这里遇到更麻烦的事……”

“小光太紧张了。与其担心那些，不如想想明天要做些什么吧？”慕容祈打了个哈欠坐到床上，虽然转校什么的并非他自愿，不过在最初的陌生与紧张感消退之后，他对这个新环境还是有那么点感兴趣的，毕竟以前从来没住过条件这么好的房间，“离新学校开学还有两天左右，这两天内必须把必要的生活用品，尤其是食品给准备好了……虽然这里的条件不错，但不知道外面商店里的东西你是否吃得惯呢。还有就是要和楼里的大家都打声招呼搞好关系……”

“祈……”光无奈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搭档，他这乐天的性格虽然不能说不好，可是……某种方面而言，是不是有点迟钝呢。

罢了，反正他们已经逃到了这里，就算想反悔也没用。如果祈一个人没法应付的话，自己多照看着他点就行了。

“唔，好吧，那就听你的。”小狐狸这么想着，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后同往常一样跳到他的床上，卧在枕边，“祈，今天你也累了，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嗯，我去冲个澡马上就来。”慕容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今晚又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