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当天晚上库莫尔派去侦查的小队果然很快就被发现,当晚的偷袭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绵延数天的大雪居然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地上的积雪没膝。我爬起来就围上披风到敏佳的帐篷里去看看,谁知道不但敏佳不在,萧焕也不在。
这么冷的天,他出去乱跑什么?我连抓了几个亲兵,都没问出他的下落,只好有溜达回帐。虽然穿着麂皮马靴,但是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时间,脚也给冻得有点麻。
回了帐篷,我正想甩掉皮靴在火上烤一烤脚,门帘处一阵响动,库莫尔居然和萧焕携着手进来了。
看到我,库莫尔笑了笑:“苍苍,你也在啊。”
这不废话,不是你让我住这里的,我不在这儿在哪儿?这样想着,我笑吟吟的起身:“是啊,大汗,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库莫尔笑着点头:“没想到真的给小白说中了,昨晚的人马一到,就给守城的将卫看到了。苍苍,你这位同乡,的确不简单呢。”
连库莫尔也开始叫萧焕小白?
我一脸假笑:“他其实就是有时候喜欢胡说两句,平时苯的厉害的,大汗夸错了。”
“不能这么说,”库莫尔似乎真的很看重萧焕,马上反驳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我带小白去议事帐,小白的好多见解都很精辟,八旗的几位王爷很赞赏,我也很喜欢。”
“谢大汗夸赞。”萧焕在一旁含笑说。
夸赞个屁,这家伙,你不表现的那么聪明会死啊,连藏拙都不懂。
“小白不要这么客气,能在自己麾下发现这么有才能的人,我真的很高兴。”库莫尔轻拍着萧焕的肩膀叹息:“小白的身子不是这么弱就好了,要不然上马打仗,又是我的一员虎将啊。”
他要真能上马打仗,绝对不是你的虎将,而是你的劲敌。我呵呵笑着,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对了,”库莫尔拍拍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萧焕说:“小白,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还有些事务要交待。”
萧焕点头:“大汗请便。”
库莫尔转身离帐,居然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有些忿忿的瞪了萧焕一眼:“咱们万岁在女真大营里混得越发如鱼得水了,隔两天你领着库莫尔破了你的山海关,占了你的紫禁城,再让他封给你一个大汗王,可就大功告成了。”
“说的有道理。”萧焕居然点了点,蹙眉做思考状:“然后我再发动叛乱,把他从龙椅上赶下来,自己做皇帝。这样一来,我这个皇帝,就不会再有人说是光凭祖宗的余荫坐上的吧。”
“你……”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火盆边,扳着腿开始脱靴子。
靴子很长,我腿又有些僵,脱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你出去走动了?”看到了我靴边的水渍,萧焕问。
“是啊,跑去想看看你怎么样,结果人没见到,脚都冻僵了。”我轻哼着:“看在妾身的这份心意上,万岁爷帮我脱了?”
“不要在雪地里多走动,生下冻疮就不好了。”他说着,真的就蹲下来握住我的脚踝帮我把靴子褪下来,隔着袜子轻轻揉着我的脚:“要先活活血再烤火,不然很容易生冻疮。”
我们靠的很近,他身上那种有些类似松香的清爽味道萦绕在我鼻尖。我看他披散在肩上的黑发垂到了我腿上,就伸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一个大男人,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库莫尔的声音蓦的在帐口响起。
我慌忙推开萧焕站起来:“大汗……”
“你这个荡妇!”库莫尔怒不可遏,竖起两条剑眉喝道。
这叫什么事儿嘛,我跟我自己丈夫亲密一点都能给人骂荡妇。我一边腹诽,一边努力笑着向库莫尔解释:“听我说,大汗……”
“我很伤心!”库莫尔忽然大喝一声,抽出腰侧的佩刀,当头向萧焕劈了过来。
“别。”刀光很快,我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刀锋就劈到了眼前。
我闭上眼睛合身扑到萧焕身上,既然要砍,那么在砍到他之前,先砍到我吧。
刀锋很久都没有下来,我小心的睁开眼睛回头。
库莫尔的大刀停在我头顶,他拧紧眉头,鸽灰的眼眸中透出深切的悲痛:“我很伤心。”他说着,眼睛却在注视着萧焕:“小白,我很伤心,难道你喜欢女人吗?我还以为……”
他颓然的收起刀,轻轻摇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人,直到昨天在敏敏那里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什么……罢了,是我错了。”
等等,这暧昧而情词悲切的告白。这男人前几天不是还说想要我的心的?怎么突然就转而对我丈夫大动感情了?平时在紫禁城看不出来,难道萧焕这张脸就这么男女通杀?
我愣愣的看看库莫尔,又看看紧抿着嘴唇低着头的萧焕,眼睛越瞪越大。
“那个,那个,”我连忙从地上跳起来:“误会,误会,全是误会,你们说话,我去找敏佳了,哈哈。”边说边从地上抓起麂皮马靴胡乱套上,拿件披风就跑了出去。
站在雪地里,我猛吸了两口冷气,敲敲脑袋,等稍微清醒一些,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敏佳的大帐,总之,先让我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敏佳正在帐里翻弄着一张地图之类的东西,看到我高兴的打招呼:“苍苍,你来了,不巧,小白被我哥哥带走了,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在。”我干笑两声坐在敏佳身边的椅子上。
“噢?那就是来找我了,我很高兴。”敏佳也不看地图了,笑吟吟的看我。
这两兄妹,一个我很伤心,一个我很高兴,平衡倒搞得不错。
我甩甩脑袋:“敏佳,我们来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者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想找些事情来说。”
“好啊,”敏佳以手托腮点了点头,笑着看我:“苍苍你先说。”
“好吧,”我晃晃脑袋:“那我就来给你讲个爱情故事,话说在战国时候,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叫龙阳君,全国的女人都叫他给比下去了,所以魏王就……”怎么一扯就扯到龙阳君身上去了,我连呸几声:“这个故事不好听,我给你讲别的。那个,话说汉朝的时候,有个人,叫董贤,美若天仙的少年啊,皇帝很喜欢他……”呸呸呸,又扯到断袖之癖上去了,我现在怎么满脑子这种东西。都怪库莫尔,一下把我的魂都快吓飞了。
不过,历朝历代养娈童的皇帝不少,还从没一个皇帝给人当娈童养过,这么说萧焕也算开一代先河了?呸,这种先河有什么好开的,先不说萧氏的先祖要从皇陵里爬出来把萧焕和我这个看不好自己丈夫的皇后掐死,单是当笑话讲都能把人牙笑掉了。真是人间惨剧,莫过于此啊。
“苍苍,你怎么了?”敏佳把她的小手在我眼前晃:“都快哭了。”
马上就要做千古罪人,给人唾骂,不,给人耻笑的可能性更大些,我能不哭吗?
我收起眼泪:“我们还是讲些往事吧。”
“好啊。”敏佳马上附和:“你先讲吧。”
“啊?为什么又是我先讲?”我瞪大眼睛。
“苍苍……”敏佳眨眨眼睛娇声叫我。
“好了,好了,我先说。”我摆摆手:“你想听什么?”
“那个,”敏佳托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笑眯眯的看我:“苍苍,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把你们的事情讲给我听吧。”
女孩子还真是都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我笑了笑:“好吧,让我想想。”我敲敲脑袋,喜欢的人?我心里先浮现出的,既不是冼血,也不是库莫尔,而是萧焕,那个在江南的秋风里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萧焕,那个青衣缓袍,笑容淡雅的年轻人。
“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真的很喜欢他,想为他做一切事情,想要他快乐,因为他的深瞳里好像总藏着什么忧伤的东西,即使和我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如此。”回忆这些,的确能让我快速转移精力,才说了两句,我就陷进那段回忆里了,那段有些沉郁,我一直想回避的回忆,它乍一看上去是血红的,但是仔细看的话,也有点嫩绿:“我和他在江南游荡,做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像帮着穷苦的佃农抢劫地主的粮仓啦,跑到山头上把山大王打趴下自己做几天匪首啦,都很好玩儿。啊,最后我们还跑到武林大会上,把那个假模假样的武林大会弄得一团糟,气得主持大会的武林耄老的山羊胡子都一翘一翘的。其实,刚碰到他时,我不怎么喜欢他,我更喜欢那种壮实一些,最好长着胡子,很有男子气概的青年。但是后来,相处的久了,我就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到自己想不喜欢都不行的地步。所以我就去告诉他,我爱他,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早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谁知道他想都不想的说,不行,让我不要再想这个事情。”
“后来怎么样了?”敏佳已经完全被吸引了,看到我停下来,就追问。
“后来,他杀了我师父,就当着我的面,一剑过去,我师父的头颅就被他砍下来了。那只头颅像皮球一样的滚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下,师父雪白的胡子上还没有沾上一滴鲜血。那天之后很久,我都在做噩梦,一闭上眼,就看到我师父的头一路滚过来了,面目如生,好像就要开口说话的样子,但那却只是一个头,没有连在身子上的头。那些天里,我没有人陪着,就不敢睡觉。”
“天哪,有点吓人,我虽然也砍过别人的头,但是我从来都不敢去看掉在地上的头,会做噩梦的。”敏佳啧啧的说着,追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把一把剑刺到他胸膛里,刺的很用力也很深,他的身子都快被那把剑贯穿了。他武功比我高很多,可是当我刺他时,他却一点儿都没有躲,还看着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对不起。真是无聊,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后来呢?后来他死了吗?”敏佳追问。
“没有,后来我还是嫁给了他,和他一起生活。”我笑了笑:“很奇怪吧。”
“对啊,你们汉人真是奇怪,要是我们女真人的话,不拼个你死我活是绝不罢休的,你还能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不能理解。”敏佳茫然的摇头。
“其实也不奇怪,他为了他的利益要杀了我师父,我为了我的利益要嫁给他,我们为了我们各自的利益必须要和平的生活在一起。想一想就这么简单,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自从我刺了他那一剑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我爱上的年轻人了,能让我对他说我爱他的那个人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有点理解了。”敏佳懵懂的点头:“总之,就是你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
“要这么说也行。”我点点头。
“这就好,”敏佳拍手笑着:“好,你讲完了,轮到我讲了。我的故事没有你的这么吓人,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悲伤的故事?”悲伤这个词怎么也跟这个明媚的女孩儿联系不起来吧。
“是啊,很悲伤。”敏佳说着,轻吁了口气:“我还小的时候,我额娘整天要跟着我阿玛东征西战,就把我交给苏娜嬷嬷抚养,苏娜嬷嬷对我很好,就像疼亲生女儿那么疼我,每天都带着我。有一天,苏娜嬷嬷要赶到另外一个旗参加交换货物的皮毛大会,我吵着要去,苏娜嬷嬷就带上我走了。
“那天的大会真是热闹,我也玩儿的很高兴,但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雪,就像现在这样几天不停的大雪。我们骑的那匹老马被雪地里的狼群惊吓,迷了路,我们就困在大雪里走不了了。苏娜嬷嬷带我藏到一个避雪的山包下,为了不冻死,苏娜嬷嬷杀了那匹马,把马皮翻过来盖在我身上,然后我们几天就一边吃马肉,一边等旗里的人救我们。苏娜嬷嬷害怕马肉不够吃,自己就拼命的少吃,把肉都留给我。可是就算这样,几天过去,旗里的人还没来,马肉就吃光了。我又冷又饿,一直想睡觉,可是人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了了,苏娜嬷嬷就一直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我就听着苏娜嬷嬷的故事渐渐没有知觉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旗里,因为苏娜嬷嬷用马皮把我抱的很好,我身上连冻疮都没有多少。我被救活了,苏娜嬷嬷却死了,她把马皮也让给我,把马肉也让给我,最后自己就被冻死了。”敏佳说着,美丽的大眼睛上有了层雾气:“后来我常想,如果一个人,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想着要救你,只想要你好好的,从来不想她自己会不会就此死了,那她一定很爱你,远远要胜过爱她自己。所以我想,苏娜嬷嬷一定是很爱我,说不定比我的额娘和阿玛还要爱我。”
敏佳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我:“苍苍,我真的很喜欢小白,和他在一起时,我也很快乐,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知道吗?在山海关城下,你不顾自己安危救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苏娜嬷嬷,我看着你,就好像看着她一样。”
她想说什么?从库莫尔向萧焕告白后,今天我第二次愣住。我心悸的看着敏佳满含期盼以及……爱慕的眼睛,女孩子在拥有这种眼神是总是分外迷人。但是我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冷,这对兄妹的这个爱好难道也是一致的?
我们不是在讲悲伤的往事的?怎么又扯到那个什么上面去了?难道她叫我谈喜欢的人的事,用意就是趁机向我表白?
敏佳脸上添了层妍丽的红晕,她的脸越靠越近,我猛地摒住呼吸。
“敏公主,大汗叫你到议事帐去。”门口适时地传来亲兵的通报。
“知道了,马上就去。”敏佳笑眯眯的答应,拉起我的手:“苍苍,我们一起去吧,你也不是外人,我哥哥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外人?是作为你哥哥的女人,还是作为你的那个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掉了,就任她拉着走。
议事帐里满是酒气,大胡子的旗主们盘膝坐了一地,吆喝声连成一片。地上小桌上满了酒肉,敏佳一边打招呼,一边拉着我跨过胡乱堆放的狼皮垫子走到库莫尔身前:“哥哥,我来了。”
库莫尔正拉着坐在他旁边的萧焕喝酒,萧焕的白狐裘早被扯到一边,里面穿的青布衫领口也给拉的半开,黑发凌乱的搭在肩头,脸颊有些红润,正从库莫尔递过来的酒杯里吸酒。
我的天,这妖媚的样子哪里还像一国之君,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娈童。
“敏敏,咱们今天不谈正事,只吃肉喝酒,来,和苍苍一起坐下。”库莫尔底庞侄似鹨槐扑偷较艋雷毂撸骸袄矗“祝俸纫槐!?
“大汗,你再这样,我就要醉了。”萧焕用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库莫尔的胸口,半推半就的笑着说。
我用手蒙住脸转过头去,什么狗屁宗庙史书,萧氏的列祖列宗,是我替他考虑多了,他做这个男女兼宜男宠皇帝,做的很高兴。
我眼睛看不到,耳边听到敏佳活泼的声音:“哥哥,我把小白让给你了,你也要把苍苍让给我啊。”
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混乱的一天,如果有菩萨的话,我希望他能派一个像幸懿雍那样凶悍的人物来,一脚踢在我头上,把我就地踢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