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从东升，公玉少的眼睛准时睁了开来，明亮的如同黑暗中的狼眼，马车外面传来了马夫均匀且缓慢的呼吸声。掀开帘子，马夫正双手环胸靠着门框睡着，公玉少思虑片刻，不忍叫醒他，便自己下了马车，转头朝着青溪县城门口而去。

城内城外，一片寂静，但义祠却出乎意料的热闹。

义祠，就坐落在帮源峒，是个极其险要的地方，处于山谷幽深之地，也是方十三最初号召劳苦农民的地方。宽阔的院子中央还立着一块圆台，若所料不错，那便是誓师台了。

公玉少站在墙头，望着这院子，耳边依稀能听到方十三站在誓师台上，气势雄浑地朝着台下几万人高举起义的旗子。正对门的大厅之中，十几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主位上的那位面黑长须的壮年男人，该是方十三了。

其实在来的路上，公玉少就已经听说了方十三起义之前的一些事情，同他的长相相差无几，确是一个拥着股野蛮劲做事的人。

方十三，本名方腊，世居喝村，据说是个英雄之地。而在方十三起义之前，怒杀房友常家四十二口，灭门还不算，还挖了人家祖坟毁了人家祖上的尸骨，焚烧殆尽之后又撒在了山上，风散无踪。当时，方十三正是方有常家的佣工。

奴仆弑主，还杀人全家掘人祖坟，古往今来这种残忍事情总是少不了的，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斩草要除根，你还能渴望他杀了你爹娘之后把你留下，让你羽翼丰满了之后再杀他全家么？嘁，开玩笑！

方十三假托“得天符牒”，聚集贫苦农民，一下子便又上千人响应，估计当时杀方有常一家的决定也是一时脑子充血才干下的事情。

“如今时局动荡，汴京城内昏君奸臣，日日沉于酒色，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现有我义军一支，敢同朝廷争天下，杀贪官杀奸商，直取汴京，取下狗皇帝的首级，烧了蔡京阉人童贯狗贼朱勔畜生的府宅，以慰我皇天父母之灵！”方十三咬牙切齿，拍着桌案，愤愤而言。

“惟命！”

公玉少知道，因为花石纲一事，被毁田烧屋的百姓们积怨已深，如今正好出了个方十三号召百姓反抗权贵，人多力量大，人多胆子大，反正若失败了，也有个出头鸟，怎样都轮不到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态，方十三身后才有了越来越多愤怒的百姓。

但当他看到方十三眼中闪着的异样的目光，公玉少便等着这群人什么时候树倒猢狲散了。

“圣公，我们如今士气高涨，何不勇往直前，趁胜一举拿下整个青溪县？”一头绑红色头巾的男人脸上带着愤怒，握着拳头大声道。

方十三摆了摆手，道：“我军如今虽气势大振，但尚需整顿，百姓们拿惯了锄头拿不惯刀剑，即便如今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势，却还是争不过训练有素的朝廷兵马的，我们还需要勤加锻炼，确保此月二十二日的计划能准确实施。”

那人点了点头，噤了声。

“圣公，明日，我便让兄弟们加紧练习！”一头戴黄色头巾的男人接了话茬。

方十三凝重着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道：“兄弟们，这就是咱们的首战了，必须拿下。近日内，若有生面孔进入城中，不管是男是女，一并抓了。反抗者，杀！”

“是，圣公！”

座上那帮人皆大声应允，他们极其尊崇方十三。不过的确，一批什么都不知道的农民，只凭着一股蛮劲就想征服朝廷，那是万般不可能的。如今有这么一个头脑清晰、为民请命的人出现，自然是一窝蜂地追了上去，哪管接下去的是好是坏。

“二十二日？”公玉少嘟囔了一声，大大方方得坐在了墙头上。

接下去他们说了些什么，公玉少已经无心在听了，关键词已经出来了，但他们口中的计划却并未挑明，可公玉少却一点也不着急。如今距离本月二十二日尚有些时日，公玉少想着，整座青溪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来看，定是要先将青溪县划为麾下领地，然后再进一步攻打附近州县。

这是白痴都想得到的事情好吗？

但更为麻烦的一点的是，驻守在息坑的宋军兵马虽有五千人，即便训练有素，但长久的酒肉食色已经腐蚀了他们的身心。公玉少不敢在这里打包票说，宋军一定能胜，更何况这山谷地势险要，地利方面已失去了优势，人和方面腐败的宋军就更不用提了，天时，呵呵，这说出来都有点让人笑话了。

公玉少知道驻守息坑的两浙路兵马都监蔡遵和颜坦，此二人同为武将，但一人性子鲁莽易怒，一人虽有计谋却不足为赞，担心啊，就算提早通知了他们，估计也避免不了这场注定好的败仗。

最后又望了一眼主位之上的方十三，公玉少一笑，便下了墙头，心中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去一趟息坑的。

毕竟，战争中，受苦的总是老百姓。

公玉少脚程快，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蔡遵的房间里，慢悠悠地喝着茶，蔡遵一肚子肥肉晒在被子外面，无奈一笑，公玉少还是坐在雕花圆凳上，细细把玩着蔡遵挂在床头的佩刀。

着实是一把好刀，银光锃亮，吹毛即断，即便在日头下暴晒十几个时辰也仍能保持着彻骨的寒冷，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叮……”

公玉少用指尖弹了一下柔软的刀身，在这清晨，从蔡遵的房间之中，传出了令人浑身一激灵的声音。向来是在战场上拼杀半生的人，即便睡得跟死猪一样，但一听到有如此声响，蔡遵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一眼便见到了泰然坐在自己房间里的陌生人。

“你是何人？”蔡遵一边大声质问道，一边往床头摸去，但可惜的是，只有空空如也的刀鞘挂在那里，定睛一看，自己的宝刀已然在陌生男人的手中。

“蔡大人，如今局势紧张，方十三义军正在青溪县撒野，大人还能睡得如此安稳，着实让本少大开眼界。”公玉少微微一笑，抚了一下刀身，抬起头望着蔡遵。

“本少？”蔡遵口中一喃喃，随即脑海中便有了一个人选。

要是公玉少的名声可不仅仅只在汴京响亮，当初他刚进殿前司每天被折磨然后一路上位的事情可传遍了大江南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除了公玉少，谁都没资格自称本少。要是哪位不长眼的公子哥走在大街上突然自称了一下“本少”，估计得被人用唾沫淹死。

“正是在下。”还没等蔡遵念出自己的名字来，公玉少便点了一下头，扬着嘴角的样子让蔡遵这个大男人也一时晃了神。

一个小小的青溪县里，可没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哪怕是女子，也比不过这个男子的一抹浅笑啊！

“蔡大人，还不准备下床更衣，与本少好好商讨下退敌之策？”公玉少站起身来，出门前，随手一挥，佩刀准确无误地进入了床头挂着的刀鞘之中。

蔡遵愣了愣，目送着这个从汴京而来的男子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当蔡遵洗漱完毕之后来到会客厅时，公玉少已经在喝第二盏茶了。

“蔡大人倒换了官服，这一上身，倒也显得精神多了。”公玉少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头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人模狗样的”。

蔡遵腼腆一笑，没想到一个领兵征战多年的武将竟然在公玉少面前露出了一副小娘子的表情，真让人有点受宠若惊，还有点措手不及。

“下官已命人唤了颜大人过来，请少大人多等一会儿。”蔡遵不像朱勔那般对公玉少放肆无礼，比之朱勔，蔡遵更像一个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手，一时半会儿是没法从他眼睛里掏出东西来的。

“无妨。”公玉少挥了挥手，始终扬着嘴角。

颜坦到来时，正好已是用午饭之时，又得拖沓些时间了，但公玉少却明显不那么急躁。他想看看，这两人能忍到几时。

屋外秋风萧瑟，帮源峒里那上万号人正等着方十三一声令下，就大举攻入县城之中，乘胜取下县尉翁开的脑袋。

而在这蔡遵的府宅之中，花草尤胜，一派祥和之气。若不是着急忙慌地从帮源峒赶来，恐怕公玉少都忘记了如今正逢乱世，有一大批人正等着砍下自己的脑袋，挂在他们的家门口，向世人炫耀他有多么英勇神武。

所谓父母官，不过一个听着好听的头衔罢了，用来满足少数人的虚荣心。

蔡遵和颜坦二人，面对公玉少的突然到访，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的惊讶，看样子他们早已得到消息。二人心照不宣的样子，让公玉少愈加肯定，这青溪县中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存在，好奇心一度勃发，算是没白来一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