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其他人，琉璃白可以做到冷面无情，笑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一个人的所有希望斩断。

但，对凤凰女，他做不到。他不忍心看着她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幻想世界，被他一句话全部击溃。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琉璃白特别调查过，凤凰女的本名叫田小凤，本来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家庭，爹疼娘亲，还有一个可爱的弟弟。一家四口，可谓其乐融融。只是人心难测，终是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是么？

腹腔内隐隐一丝疼痛袭来，捂着腹部，琉璃白本想忍一忍也就过了，但后来才发现后劲十足。不得不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冷汗一颗接着一颗地冒出来，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根根尽显，好半会儿，像虫子一样嗜咬着腹部的疼痛才慢慢减弱。

第五贺麟！琉璃白咬着牙默默想道。

凤凰女的熔火阁可谓是四季如夏，当疼痛慢慢减弱到几乎没有的时候，琉璃白脸上的冷汗也渐渐变成了热汗，连呼出的气也滚烫滚烫的。

果然，熔火阁不是他这种阳刚之气旺盛的男人可以待的。

看一眼躺在床上安静下来的凤凰女，琉璃白终是受不住缓慢上升的热度，推开门出去了。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让琉璃白那颗被闷热迷糊的脑子清醒过来，第五贺麟是个不可避免的威胁，首先要弄清楚这个人的来历才好下手。

琉璃白眼中闪过一丝寒气，明显地昭告世人，他要动手了。

的确，聪明如他，怎会查不到过去的那些事呢？即便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被深深匿藏了那么久，借助朱勔的手，获取那些连季尔朱都不知道的消息，而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的公玉少又有什么能耐和自己对抗？

简直笑话！

他喜欢这种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一切都由他做主，当村子被毁、古画到手，公玉少的死、公玉少的活，都由他决定！

只不过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了小时候那个救他一次的人，长大之后若遇到画中人，便会帮他一次。多年以后，当他以为不会见到画中人的时候，那个人竟然就这么华丽丽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以一种仇敌似的眼神，看着从未谋面的他。

他知道，那是因为童贯，还因为那个从不曾存在的女人。

莫名其妙出现在公玉少脑海中的恨，让他不禁感到好笑，却也替他感到悲哀。

一个从未有过真实人生的人，不觉得很可怜么？

而当画中的另一个人——第五贺麟出现之后，琉璃白原本抱有的同情心在瞬间崩碎，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胆寒。这个独自走过千年之久的男人，这个曾经拥有最高地位的男人，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挡住千军万马的男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让他战栗。

不除，必为后患！

本想与之一拼，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身形未动，便可取自己项上人头，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不过之后，因为公玉少的事情，第五贺麟总算对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感激，他说出口的那句“多谢“，声音虽轻，却也依稀能从里面听出第五贺麟是由衷而发的。

既除不去，那便送个顺水人情吧！

但琉璃白没想到的是，凤凰女的病竟然一点都不见好，即便在他一言道破天机之后，更有愈加猖狂的趋势。先后不过三天，就有七八名年轻男子死在了她的嘴下。秘牢之中，整夜整夜地回荡着凄惨的哀嚎声，每每回想起来，都禁不住不寒而栗。

当凤凰女站在古城墙上，将那几具乌黑干瘪的尸体从高处一甩手，便听“嘭“一声，八具尸体仿佛被人排列好的一样，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琉璃白远远地看着，看着她站在黑暗中，笑的如鬼如魅。

“小雀儿，我应如何帮你？”琉璃白一手扶着墙根，皱着眉头，喃喃道。

一道红光于夜幕之中一闪而过，凤凰女已消失于原地，琉璃白没有上去古城墙，否则，他就会看见那条被扯破挂在城墙碎石头上的红布了。也不用后来，兜兜转转，想着法儿地将它从公玉少手中夺过来，只不过终究晚了一步。

那一刻，看着第五贺麟将凤凰女带走，他没有怒不可遏，没有愤怒地无法自控，只是觉得是时候了，是时候让公玉少知道一个完整的真相，也是时候让凤凰女的幻想世界彻底瓦解了。

第五贺麟，无疑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这句多谢，该还你了。”望着第五贺麟与凤凰女的身影消失于墙外，琉璃白轻声说道。

水央小筑内，凤凰女依旧坐在椅子上，脑袋靠着椅背，直瞪瞪地盯着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的第五贺麟。公玉少的手在颤抖，嘴唇惨白，他根本不相信从第五贺麟口中说出来的那些荒谬的事，或者说，是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视线扫过那两张脸，一张苍白如纸，一张不屑一顾，第五贺麟沉默着，说的口干舌燥，等待着他希望的答案。

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你还能奢望从她口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所以，从一开始，第五贺麟就没打算能听到凤凰女的承认。但公玉少，他却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明确清楚的答案。

自从第五贺麟出现之后，公玉少原本平静单调的生活，变得激烈动荡起来，不仅仅毁了一直以来活下去的信念，也毁了一直以来对村子里人们的信任。可他不恨，也不怨，怪只怪天意弄人，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绕了一个大圈，才找到一直想要找的人，那个真正想遇到的人。

镜如水。

镜无，会回来的。

镜无，已经回来了。

公玉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第五贺麟，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期待的眼神。

“如水，孤……回来了。”公玉少突然道。

那一句云淡风轻，却在第五贺麟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猛地扭头，公玉少在第五贺麟眼中，看到了某种欣喜和某种闪闪发光的液体。不知怎的，说出这句话，压抑许久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而来。

这句话，他等了很久了吧？

这句话，自己早该说了吧？

“皇……皇……”这回，换第五贺麟嘴唇颤抖了，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舌头打着卷，嘴巴里只知道蹦出这一个字。

眼前的世界一片虚幻，那个穿着深紫色华服的少年，从模糊的远方缓缓走来，伸着手，带着温润的笑容，眼眸似水温柔，一如当初走向濒临死亡的如水一样。

第五贺麟颤抖着手，缓缓伸了过去。

“嘁！”很不合时宜的，边上传来了一个类似于嘲讽的笑意。

第五贺麟抖了抖，旋即一个凌厉的眼神抛向破坏气氛的始作俑者，那个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的女人。

“两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凤凰女无视第五贺麟极具杀伤力的眼神，蠕动着嘴唇，扔出了这句刺耳的话。

一把掐住凤凰女纤细洁白的脖颈，狠狠一用力，凤凰女就立刻收敛了唇角的讽意，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要爆炸一般，一股强大的力量挤压着残存在喉咙里的空气，她的脸色也登时变得苍白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舌头几乎要被挤出嘴巴。

公玉少见状，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环绕在第五贺麟身边的气息也瞬间变得极具侵略性。那一刻，他知道第五贺麟满脑子是杀人的念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镜无回来了，但那个武尊不该回来。

据季尔朱所说，身为武尊的镜如水只会一味地替镜无铲除挡在他面前的人，仅凭着那一点对镜无的极致尊崇之外，他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第一时间做出对主人有最大利益的决定。和即墨楼不同，即墨楼是天生的冷淡性子，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感情，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而已。而镜如水却是不折不扣的冷血之人，他是镜无的刀，身为一把刀，是不需要任何情感的，只需要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孤独走过千年岁月的镜如水，顶着第五贺麟的名字，时间消磨了他的锐气，也减淡了他的杀气。仅存的那一丝念想，让他回到了最初，重新认识身边路过的那些人们，那个时候在他眼里，人们是善良淳朴的，不会对他有任何不轨的企图。

他的呆滞朦胧状态，就是在走过那么长久岁月之后，时间留给他的，这也算是一种宽恕的惩罚吧！

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公玉少道：“第五！”

缓缓松开，公玉少握住他的手，将他轻轻抽离，小心翼翼地就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玻璃，将他带离，凤凰女这才松口气下来，禁不住咳嗽了几下，脸色好久都没恢复。

“我……我怎么了？”第五贺麟强行被公玉少按在椅子上，良久才缓过神，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愕然的问题。

公玉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道：“没事，只是你累了。”

“阿少……”

朝他晃了晃手指，于是第五贺麟噤了声，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放膝盖上，像极了一个听话的孩子。

最近的事情有点多，公玉少能够隐约感觉出第五贺麟有点变化了，自从他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以来，只是最近愈加明显了，越来越有武尊的味道了，那个嗜杀成性的武尊。

虽然尘封已久的记忆回到了公玉少的脑海中，但他仍然希望着真正的记忆就开始于第一次见到第五贺麟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怎么吃都吃不饱还老给他惹麻烦的第五贺麟。

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好不容易把思绪收回，公玉少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面对眼前这个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女人。

“凤凰女，我不管你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落落已经死了。以前的那些记忆，本少只管摒弃，只管从未有过，也希望你可以想明白。今日，本少便放你走，你好自为之。”公玉少双手负背一个转身，便不再看她。

那张脸，早该忘了。

第五贺麟会意，凌空一道力量戳穿凤凰女的肩膀，只听得她闷哼一声，身子便渐渐可以动了。双手支撑自己几近羸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迈出门槛，背后却传来了第五贺麟的声音。

“好好听琉璃白的话，他总是为你好的。”

凤凰女扯了扯嘴角，一声不吭地离去。回到熔火阁的时候，就见琉璃白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门口，看到她回来，凤凰女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被那一瞳子淡然给淹没了。

几步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白皙得让女人极度的脖子上轻吻了一下，感觉到琉璃白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一下，凤凰女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回来了。”

“小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