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忌日
炎夏转眼已过,片叶知秋。
思念不重,不过是一整个秋天的落叶罢了。
当叶已落尽,冬,带着碎心之痛,席卷而来,所到之处,片草不生!
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就是公玉少的心再次碎裂的开始。
今日,是她的忌日!
青梅枯萎,竹马还在,连理枝断了根,比翼鸟失了左。他的心,应该也跟着丢了一半,跟着她一道埋进黄土里了。
那是一个很僻静很美丽的地方,人迹鲜至,因为这是在一个悬崖的崖顶上,就连砍柴人也不会上这儿来。
坟头周围种着茉莉花,虽然已经谢了,只剩下花杆子,但这么大一片,光是在脑子里想想估计也能想得到开满茉莉花的样子。雪稀稀落落地飘着,落在干枯的花杆子上,虽比不上茉莉那般生动,却也别有一番生趣。
公玉少站在不远处,拍了拍有些冻僵的脸,整了整衣衫,重重呼了一口气,才重新迈开步子。
拍去石碑上积着的雪,那刻字便渐渐显出来了:爱妻公玉苏氏落落之墓,夫公玉少刻。
上面没有写卒年,其实不是不想写,而是他不想每次来见落落都想到她死的那年,更不愿想起那个害死她的人,那个该死千万次的宦人!
将石碑周围清扫干净,掀开蓝花布头,拿出那些早准备好的东西,按部就班地摆好,用插在靴子里的匕首挖了一个大小正好的土坑作火盆,一边扔纸钱,一边念念有词,念的正是往生咒。
苏落落并非自然死亡的,是含冤而死。
公玉少曾听说过冤死的人是没办法投胎的,他怕落落心中有气不肯投胎,在阳间游荡成孤魂野鬼,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每年前来祭祀的时候,公玉少都会念往生咒。他不是信邪之人,但对方是苏落落。
石碑不远处有一张圆形石桌两张石凳,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公玉少不厌其烦地清扫干净,拿出了篮子里的酒和一碟绿豆糕。再拿出两只白瓷杯子,一只放在自己跟前,一只放在对面,都斟满了酒,就好像她还在一样。
饮一口烈酒,尝一口绿豆糕,望一眼对面空空如也的位置。
这碧的如同青玉一般的绿豆糕,是他在厨房熬了一个晚上做的,却也终究不是那个味道!
翻起手掌,掌心的那根生命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留下一道看似被刀划过留下的伤疤。轻轻握起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在纯白的雪地上盛开了一朵接一朵的花,全都是碎心而成的。这无暇的世界里,殷红到刺眼的花,竟是如此黯然神伤!
雪花一片落入酒杯,瞬间就融了,酒水冰了,可也比不上公玉少的心冰,一口饮下,却还是渐渐暖了身子。只是酒入愁肠,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
桌上那碟绿豆糕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公玉少咬了一口就放那儿了。睹物思人的后半句,永远都是物是人非。绿豆糕不是她做的,味道竟也差了那么多!
“落落,我很想你。”公玉少望着天,一行清泪滑落,便望着石碑上的名字喃喃道。
雪还在下,他的肩头和发上早已雪白一片,视线模糊,眼前的雪却下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然后,他竟看见了……
那条河,铺满了光滑鹅软石的小河,披着银鳞片的鱼儿自由地穿梭在海草中,反映着闪亮的日光,耀的人睁不开眼。蝴蝶在河面上飞过,小小的翅膀赐给了河边人无与伦比的缤纷,茉莉花霸占了河边,兴奋地张开花瓣告诉世人它有多强大。
河边的岩石上,干净的地方,坐着两个年轻欢快的影子,暖和的阳光照射过他们纯洁透明的灵魂洒在茉莉花瓣上,摇出一片纯白。
“小少哥,我做了绿豆糕哦!”摊开手掌上的油纸,几块藏着油光的绿豆糕曝露在阳光底下,绿豆夹着茉莉花的香味被对面那个年轻小子贪婪地捕捉进了鼻腔。
“落落,你真好。”接过那小姑娘手中的油纸,拿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塞得满满的,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模模糊糊。满嘴都是绿豆糕,翠绿的糕渣子粘在嘴边,朝着那小姑娘没皮没脸地笑着。
可那小姑娘却听清楚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弯弯的,那两颗黑亮黑亮的眼珠如同深海的黑珍珠般珍贵和闪亮。那小子也是长得有棱有角,眉宇之间带着点英气。
苏落落伸出手用袖子替他轻轻擦去糕渣子,笑道:“瞧你,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你做的好吃嘛!陈小昙那死胖子老跟我抢,狗仗人势!”公玉少噘着嘴,用鼻子哼哼着。
苏落落年纪小小,笑起来却也已如花摇曳了,用袖子掩了掩发出银铃笑声的樱桃小嘴,道:“还不是因为你把人给揍了。”
公玉少本就和苏落落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两个人青梅竹马,彼此对彼此的性情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自小就互通心意的两个人,眼眸之中除了对方的身影,已无其他。
可那陈小昙也算是村中一霸,肥头肥脑,仗着是村长的小儿子就带着一群狗屁不是的小喽啰,整天找公玉少的麻烦。
就前不久,陈小昙迈着他那笨重的身子甩着油腻腻的一身油膘带着一群小屁孩儿,趁着公玉少在河边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拿麻袋把他套了,一顿闷棍乱打敲晕。
待他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自己被捆成了粽子,塞在草垛子里,只剩下一个头在草垛子外面,而对面那个草垛子上挂着自己的衣服,正在风中舞动着。怪不得身上这么刺,原来压根儿自己就没穿衣服,稻草茬子全顶着自己赤光赤光的身子。
“哟!小少哥你这是怎么了呀?”肥的流油的陈小昙挤着他那堆肥肉,话里有话。
“死胖子!你给老子等着!给老子等着!啊!”被稻草茬子膈应地全身痒痒,可公玉少的怒火已经从肚子上升到嗓子眼儿了,完全感觉不到,朝着油腻腻的陈小昙大声吼着。
那一声吼,几乎让在场的大人们都胆战心惊了好一会儿,更何况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陈小昙,被吓得当场就呆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件事过后,陈小昙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招惹公玉少,他那种盯着自己的眼神像狼一样。
那次,陈小昙回到家之后就被禁足了一个月有余。但这件事对于自尊心强的公玉少来说,在全村人面前被扒光衣服捆成粽子,是极大的耻辱。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床顶发呆。白天吃饭无味喝水又呛,脑子里全都是村里人哄笑的嘴脸,还有人群中苏落落的那颗泪。
记得当时,苏落落蹲在公玉少面前,双手轻轻放在他有些凉的手上,一股暖意缓缓流进体内,耳边是她温柔的嗓音:“小少哥,你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就自暴自弃哦!落落还要靠你保护呢!”
那时起,公玉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对眼前这个女人好,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也决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身边带走。
只可惜,到最后,还是没能阻止那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强行带离自己身边。再次相遇的时候,就只有一具躺在污泥里冰冷的尸体了。
她,躺在那里,闭着双眼,嘴唇微微地上扬着,虽然苍白了。
即便污泥侵染全身,也依旧掩不住她的清秀绮丽;即便灾难祸及全身,也仍然盖不住她的安详纯净。
那一刻,当见到她安睡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雪在飘,一片、两片、三片……
停在他的肩头,被体温蒸发,然后继续覆盖,直到覆出一层雪白,直到青丝成灰。
呼吸缓慢起来,视线被口中呼出的热气遮盖,可那张容颜还是清晰地在眼前出现。脚下都是几近腐烂或是刚被扔在这里的尸体,散发着浓浓的腐朽味道,他却闻不到。心跳配合着脚步,缓慢而沉重,一步一步迈向她。
伸出手,仿佛触手可及,没想到竟是如此遥远,遥远地需要公玉少走过天涯海角,都无法再次触摸到她的体温。从指尖流淌到心底的她的温度,不会再有了。
公玉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抱起苏落落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将她带回家的。那条路,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久的就像走过了一个世纪。
这一整个世纪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色彩,从头至尾,只有雪一直在飘。这条路,从始至终,原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走,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猛地低头,怀里的人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明明一直抱着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见?!为什么会弄丢她?!
公玉少很慌乱,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站在原地,慌张地四处张望。但茫茫一片白雪,除了自己凌乱的脚步,什么都没有。
“落落!落落!……”
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公玉少全身都在抖,合上双眼,苏落落躺在乱葬岗、躺在那些恶心腐朽的尸体上的样子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画面清晰的就像他再次站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