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沧海桑田
那石屋中正坐着一个少年人,不过十四五岁样貌,倒生的唇红齿白姣好无瑕,一身月白长衫丝尘不染,不知为何却将双手用白布紧紧裹着,此刻正转头看着卫子妙无邪的笑着,少年人天真的神态表露无遗。
“无双!?”卫子妙愣了片刻,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弯了腰抱住了那少年,口中道:“无双,倒叫姐姐好找啊。”
那少年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卫子妙肩膀,笑道:“哈,姐姐,你若是再不放开,那无双可要被你生生勒死了啊。”
短暂激动之后,二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卫子妙开口道:“无双,五年前你不发一言便离开了九天观,天君便遣我下山来找你,几番寻觅才探的原来你来了霜天宫,我便跟着来了,但怎奈霜天宫与布阿山之大超出想象,寻觅了两年有余也未曾寻得你的踪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下便被人陷害进了这洞,机缘巧合竟让我寻见你了...你过得怎么样?”
郎无双笑了笑,道:“姐姐,九天观一别五年有余,那两年暂居时光却是十分快乐至今难忘,天君他老人家对我也是极好的...可是...唉...我这身子你也知道,一旦兴起便会毁了观中建筑不说,光是每日里天君他老人家为我续气便让无双惭愧不已...”郎无双顿了顿,接着道,“当年从九天观出来之后我便为探访世间高人而开始周游天下,西边是栖火流云府的所在,我是万万不敢去的,而东方亦有葬剑水榭,我更是无颜被家师发现,只得一路向北行来...其间,也犯下过许多杀戮...”
“无双你...杀人了?”
“是,每每遇到名川大山我便会前去拜访其上得道的高人,寻破解我这戾气之法,但那些人,或欺世盗名,或私通栖火流云府,或贪恋我这身体的威力,皆欲害我,我一怒之下,便将这些人都杀了...”郎无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面无表情的道,“龙危山的妙和尚,天官道的鎏玄上人,山州魅獠境的无囚高僧,古原奔丘境的‘妙心医’傅闻声,呵呵呵...”郎无双笑了笑,如数家珍般的道,“‘八盏金灯’风一过,‘小孟公’尤尚辉,‘探天手’卜氲,‘三缕阴风’黄平元,‘斩病鬼’邹泽君,‘笑里瘟神’强溯渊,‘黑白方寸鬼’蒋昆弈,‘囚中仙’许荆晨...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皆是一群欺世盗名徒有其表之徒!”
卫子妙低沉着头不发一言,脸上却露着犹豫神情,欲言又止。
郎无双接着又道:“无法,我只得一路杀伐向北,终是来到了这布阿山,早听人道霜天宫如何如何天下无双,我便上来了,却哪想山高路陡体力不济,我又走错了方向,竟是迷迷糊糊间竟绕过了霜天宫到了这后山,无意间寻得一处洞穴正欲进去歇息,却在洞外便昏了过去,等我醒转来时,已被前辈救了,呵呵。”似无奈似自嘲摇了摇头笑了笑,接着道,“这洞中不知为何地气高逾外世百倍有余,每日只需如同常人一般歇息睡觉便能使我抵过往日续气三个时辰,洞中所有更皆是坚硬如铁般石壁石桌,即使偶有戾气冲天也不会毁了什么,呵呵...”顿了顿,道,“若是能在此过了一生,也甚合我意了...”
卫子妙犹豫再三几番踌躇,终还是开了口,小心翼翼道:“无双,你...想念天君吗?”
“恩,当然,天君待我极好,若说不想念是假的。”
“那...何剑主呢...?”
“师尊...啧...当然,师尊待我亦师亦友亦父,当年若没有他,我如今早已死了千回了...”
“唉...那,肖府主呢...?”
“肖云祭...?哼,虽师尊与天君我甚是想念,然我最想念的还是他...!我想念他想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饮其血握其骨!”
“无双,肖府主已然到了布阿山。”
郎无双听闻如此忽的站了起来,双眼圆睁的看着卫子妙,脸上疑惑、激动、欣喜与杀戮之欲具现,声音发颤问道:“姐姐,你可说的真的?”
卫子妙静静地看了郎无双片刻,方笑道:“我会骗你吗?肖府主早先便已到了布阿山,但却没去霜天宫拜山,而是率着栖火流云府众人于前山驻扎,并遣了其帝座下掌剑使燕何王进了宫了。”稍顿了顿,卫子妙接着道,“我家天君也已在路上向这边赶来,而我想,剑主与我家天君十分要好,怕是也一同来了吧。”
“天君...师尊...”郎无双听闻如此复又颓然坐了下来,低低的叹了口气,道,“姐姐,如今我这般狼狈摸样...还有什么颜面见师尊与天君...”
“傻无双,说什么呢。”卫子妙笑着道,“天君就说过,若是你愿意,九天观的大门你随时能进,而且我想,剑主的心思肯定与天君一样吧。”
“姐姐,你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
“你还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还能...”
“看清楚!”郎无双忽然暴怒的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发力生生撕开了自己身上长衫和鞋袜,再一用力扯开了两只手上所覆的布套,带着些许哭腔的对卫子妙吼道,“姐姐,看清楚!”
只见那郎无双除了一颗头颅尚如常人外,那一身皮肉,尽是如枯木般焦黑枯萎,那其上青筋血管暴突出来,如同被人剥了皮一般清晰可见,焦黑干枯的皮肤之上,七十二只红色的巨大鬼怪纹身异常清晰,交错附着皮肤之上作可怖之象让人看了不禁作呕。
“呵呵,还记得五年前你问过我一次,问我这身上的红色细长条纹是什么东西,哈,那就是我被栖火流云府用上古秘术封在身体内的七十二只鬼怪,只是那时还没被喂饱,经过了一年的杀戮,他们都被喂饱了,都具有了无穷的力量。”郎无双笑着的伸出右手,抚摸着那上面一只大张着口的鬼怪纹身道,“他们每一只都有自己的名字,姐姐,要我一一说给你听吗?呵呵...”忽换了神情,一脸狰狞的看着卫子妙,道,“你且说说,我现在这幅样子,怎么有脸去见师尊和天君!?恩!?”
看着卫子妙再次陷入沉默,郎无双有些凄凉的笑着道:“姐姐,当年江南鎏梦境那个被人尊为‘陌上人如玉,有郎世无双’的郎无双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被鬼怪附体被八方帝改造成人间凶兵的郎无双了...”
卫子妙这次当真彻底沉默了,就这么愣愣的盯着郎无双身上狰狞交错的纹身一言不发,而郎无双取了件长衫松松的披在了身上坐在石椅上久久不语。
许久,一阵脚步声传来,却见那男子手中端着一方小案走了进来,将小案放在了桌上,却见那上面是三大三小六个石碗。
“前辈,这是...?”卫子妙艰难的看了口问道,那男子笑了笑,道:“该吃饭了。”
卫子妙不禁错愕,确如郎无双所说,这洞不知为何地气之充沛高逾外界百倍有余,虽刚刚才复原但却丝毫不觉饥饿,倒是那前辈如此一说方才觉得腹中空落落的。
待得那男子揭开了三个大碗上的盖子之后卫子妙便更是惊讶,前两碗倒是无他,一碗米饭一碗汤,布阿山虽是雪山但山下却有一极小的镇子,米面倒是可以在那里购得,那汤也是寻常菜汤,若是没错,怕是就着这洞中花草所烹,倒是那最后一碗,却是着实让卫子妙大吃了一惊。
盖子揭开,伴着徐徐热气先行冒出的,是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只是那味道甚是奇怪,不如寻常的猪牛鸡肉味道。待得热气冒得差不多了,卫子妙便伸头去看那碗中,只见碗中满铺着各式花草,其下是满碗的浓汤,那汤汁之浓,竟可垂箸成坑提箸成丝。
卫子妙跟随游龙君前曾是江南大户人家小姐,这般菜肴虽为上品不过也不至于使其大惊失色,探其原因,却是因为那浓汤之中半隐半现浮着半个鱼头。
“来,吃饭吧。”郎无双将三个小碗内盛好了米饭,招呼道,却见卫子妙愣在原地盯着那碗鱼肉,不免担心道,“姐姐?怎么了?”
卫子妙皱着眉头疑惑道:“这西北之境雪上之上,离江河湖海皆相距千万里,怎么、怎么会有鱼?”
那男子使箸捻起了一块鱼肉,填进口中,道:“因为这洞中便有一方小泊,其内有百十尾‘弄潮鳞’。”
卫子妙眼中疑惑更甚,说道:“前辈莫不是拿我寻开心?这雪上之上洞中是否可能有泊还无定论,这‘弄潮鳞’更是无稽之谈。”顿了顿,接着道,“我曾在本书上看到过,相传这弄潮鳞为海中第一极鲜,却是连皇家也无口福可享,原因无他,只因这弄潮鳞却是上古之物,早已灭绝,敢问前辈,如今怎可能会有?”
“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确实是弄潮鳞,而这,便是证明。”那男子说着便将箸伸入碗中,用力一翻,便将一整条鱼翻到了汤菜之上,露出了头尾,卫子妙定眼看去,却见那鱼生的甚是奇异,整条鱼不过前臂长短,十指宽窄,尾部极小,不过拳头大,可那头部却是占了整整半条鱼位置,而最奇异的还不是如此,只见那鱼身两侧和上下鳍处,却是长着四片钢刀。
“据《四海书》记,‘东海向东百里,有渔垂杆而出怪鱼十余条,体长尺余,头身各半,身侧上下鳍处生有钢刀,放于海中便能使钢刀纵横海中翻波腾浪,渔畏,遂将其献于帝,食之,便觉其味鲜美无匹不似人间之物,甚悦,赐其名曰弄潮,并赏渔千两黄金,天下之渔闻风,为搏帝一悦遂皆出海相捕,不过三年,天下弄潮便殆。’,这是古书上对弄潮鳞的描述,呵呵,也是不怪你不信,就连当初我第一次发现这洞穴泊中生有弄潮鳞我也是不信的。”那男子将碗中最后一点米饭扫入腹中,边盛了一碗汤边道。
卫子妙这回虽是信了,但眼中疑惑不但毫无褪去反而更浓,问道:“前辈,雪山之上洞中怎么会有水?水中还有早已灭绝了的鱼?”
那男子喝了口汤,忽问道:“你不吃吗?”
卫子妙这才发觉面前的碗和箸自己还未动分毫,再一回神更觉腹中饥饿,便诺诺的持了箸捻起了一块鱼肉品尝,才觉当真滑嫩绵软清香可口,不觉食指大动。
那男子笑道:“哈哈,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来,你吃着,我且说说。”说着将碗中最后一点汤喝掉,咂了咂嘴道,“古籍《千声歌》记‘古人有云‘沧海桑田’,谓其意,乃曰‘古有三千水,千年再见,已然扬灰,古有十万大山,千年再见,已可泛舟’,天地造物,不可以人力而度之,如今沧海,哪知并非将来桑田?’,意思便是说,如今的大山,被天地之力变动之后,就会成为大海,而大海,亦然会成为大山,天地之力,并非可用凡人寻常的力量来衡量。”顿了顿,那男子接着道,“据我猜测,如今的布阿山,便是千百年前的大海,有这么一小群弄潮鳞躲避了渔者捕捞在这里生存了下来,而后天地变动,地气尽出,引得海底岩石向上翻滚顶撞,成了如今的山脉,而这山洞,亦有可能便是千百年前那处弄潮鳞们躲避捕杀的地方。天地巨变使得大海变成大山,但这处洞穴却是保留了下来,而那其中一处因为地势低陷变成了如今的小泊,而那一小群弄潮鳞在其内生存繁衍便到了如今。”
卫子妙与郎无双皆放下了手中的碗,呆呆的看着男子,郎无双道:“如此神奇,天地实乃...超脱万物之上...”
那男子笑着转头看向了郎无双,问道:“无双,你且所说,这天地,是天地吗?”
郎无双愣了愣,接着话头道:“当然,无论怎么样,天地还是天地。”
“哦?也就是说,无论狂风呼啸,无论恩泽雨露,天地还是天地?哪怕天不降恩泽,地不养万物,天地依旧是天地?”
“当然。”
“就算天地将原本的大海变为大川,天地依旧是天地?”
“这是当然!”郎无双与卫子妙皆一脸奇怪的看着男子,只听他忽然转了个话题,道:“无双,既然恩泽万物的天地和肆虐苍生的天地都是天地,那为何人间凶兵郎无双和绝世公子郎无双及剑主门下郎无双就一定要分开呢?”
“前辈...我...”
“既然恩泽万物的天地和肆虐苍生的天地在我们眼中一样值得敬畏值得膜拜,那为什么同样的郎无双会被从前疼爱的人嫌弃呢?恩?”
“唉...”郎无双叹了口气,卫子妙在一旁道:“无双,走吧,咱们出去吧,天君说了,若你愿意,可以一生留在九天观,若是不愿意的话,天君也会想办法去除你身上的隐患好让你能无顾虑的畅游天下。”见郎无双眼中透出些犹豫,卫子妙接着道:“虽然我进来是被一位老者带进来的,丝毫不记得路,但是有前辈在出去肯定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