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落羽走出了凌烟阁，抬头看了看正落着飘雪的天空，眼中所过之色竟显得有些索然，习惯的唤了一声：“取衣来。”忽得自嘲般的摇头笑了笑。

宫内弟子皆已下山去了，那还有人为自己取来衣服？

正想着却感到一件厚衣服披在了身上，愣了一愣，回头看去，却见樊落玄一脸微笑的站在身后为其披上外套。

“樊师兄...”

“落羽啊，见了为兄怎么如此惊讶？”樊落玄笑容温软如斯，更是一反常态不以兄弟相称却是直呼其名，让安落羽一阵激动，道：“落玄师兄，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凌烟阁？”

“哦，怎的，不欢迎吗？”樊落玄笑着踱了两步，走到了一处石桌旁，掸了掸石凳上的落雪，坐了下来。安落羽也走过去坐了下来，道：“落玄师兄说的哪里话，怎么会不欢迎，只怕我这凌烟阁堂小檐低师兄觉得简陋了。”说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接着道，“落玄师兄可还记得，当年我最早便是拜在墨门之下，师尊嫌我愚钝故而不愿费神教授，还是你耐着性子一点点教我习文书墨的，这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虽平日里走动不多，可我还是怀念当年在一起习书观礼的那段时候。”

“呵，落羽，你既如此，为兄何尝不是呢。”笑了笑，樊落玄自怀中轻轻取出一截竹筒，又取出了两个薄如蚕翼小酒盏放在桌上，轻轻拔出了竹筒顶端的塞子，竹筒倾斜，一道铜黄色却无比清澈的液体倾泻下来，满载酒盏之中，接着便听樊落玄道，“当年之白龙帝曾作调赠与其爱妃樱絮夫人，曰：‘塞北飞羽，江南金丝。万千繁华，孰念吾痴？龙心倾，几度思。娇娥玲珑谁堪织，生死相随卿不知。’，樱絮夫人为报帝王宠幸之恩故而在后宫酿制了这‘玲珑金丝’，传说入口便得体会所谓百转千回缠绵不去，当年师尊游览天下时无意得了这么些许，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便来附庸风雅一回，哈哈哈。”说着便端起酒盏咂了起来，一口酒液存于口中细细品鉴一番方才咽下，只觉口中却是一阵绵软不去，甘甜可口。

“哈，落玄师兄，却是好酒啊！”安落羽喝了一口便如孩童一般大笑了起来，樊落玄看着他，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这小小庭院之中，便也充满了高歌笑谈。

两人笑谈着往日种种趣事，不知不觉渐渐醉意涌上，那竹筒中的佳酿也慢慢见了底，安落羽已是半醉半醒的伏在桌上一脸笑意，樊落玄忽然道：“唉，落羽啊，你可曾还记得当年焦宫主羽化之际的情景吗？”

“当、当然记得，那日师尊将我急急唤入枭皇殿，一进去便见你们都在，童师兄，樊师兄你，聂师兄和东方师弟、步师妹都在，焦宫主一脸惨白的坐在宫主宝座上，将我们都叫了过去，一个接着一个的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哈哈，我还记得说落玄师兄你时焦宫主那种宠溺的眼神啊，还说了‘墨点青龙，笔判江山’什么的，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宫主之位非你莫属了...”

“哈哈，但宫中规矩不能改啊，宫主之位始终要由大弟子担当的。”

“是啊，这之后就听到焦宫主说掌门之位传于落声师兄，我还为你可惜了一阵呢。”

“落羽啊，此言差矣。”樊落玄嘴边勾起一道笑意，道，“你应该为之可惜的不是我，而是甘师兄。”

听到“甘师兄”三个字，安落羽忽得不做声了，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一脸落寞道：“啧...那日...若不是我们...”接着瘪了瘪嘴，说不下去了。

“是啊，那日若不是我们，那甘师兄如今便是宫主了...”

“落玄师兄...甘师兄已去世多年了...”安落羽似避开樊落玄眼神般，仿佛自言自语道。

“唉...甘师兄啊...若是他尚在的话今日也许就不会使霜天宫落得这个下场啊。”樊落玄不再看安落羽，举起了酒盏接着道，“甘师兄虽有时显得懦弱，但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给他人留条后路和台阶罢了...呵呵，反观童师兄，做事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啊...”

安落羽不再言语，端起了酒盏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便听樊落玄接着道：“少时门主师尊时常一人在回峰居独自观书，平日里本来就不长的习书时间比之他门就更短了，师尊严厉，有什么问题也不敢去问，常常是与门中一众师弟抱着书卷去找甘师兄求教，后来才知道，不光我墨门弟子，就连其他弟子也经常去寻甘师兄问长问短，呵呵，甘师兄却是从不恼也不怒，只一遍遍耐着性子讲给我们听...”

“落玄师兄...别、别说了...”安落羽一只手扶着头制止道。

但樊落玄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接着道：“甘师兄人中龙凤，六岁拜梨，九岁拜墨，一十四岁便拜入郭门之下，不过年方一十七便已然贯通六门武学创自家武学，焦宫主曾言明，虽那功法有失谨慎稍有纰漏，却不失为上乘武学，假以时日必名动天下...唉...”

“落、落玄师兄...求你了...别说了...”

“那时我还记得，箜门有一女弟子名唤雍落云，虽于武道一途无甚天赋然却是极好音律，按辈分还应当是你我的师姐，那时她与甘师兄情投意合，二人不过一十五岁便得焦宫主赐言，年方二八便在宫内大办喜事...唉...甘师兄出事之后雍师姐便一蹶不振，不久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

“落玄师兄！我求你了！”

“宫中弟子常有流言私语道甘师兄必定是下一任宫主之选，不仅极好的天赋，待人也是极善，有段时间你患了罕见的‘穿骨痛’之症，甘师兄甚至不惜以血换血以髓换髓，将你救了回来...啧...”

安落羽重心不稳，整个人“嗵”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却无起身之意，就这么卧在雪地中，肩膀起伏，似在哭泣。

“那日路师弟和童师弟说在宫后发现了一处奇异山洞，不敢独自前去，便要我等一起，之后还央求甘师兄陪同，那时甘师兄正倾血抽髓完没几天，于房中休息，拗不过路师弟，便答应跟着一起去...”

“啊...！”安落羽忽得一声大叫，满脸痛苦的抬起头看着樊落玄，却不发一言，那眼神似制止却又似解脱。

樊落玄却丝毫不顾声响，接着道：“...之后一路甘师兄虽已显露不济之色，但又不放心我等一众师弟，便执意跟随...之后便被那根灯柱...”说着便也憋了眉闭了眼，一脸痛苦的表情坐在那。

“落玄师兄！是我，都是我！”安落羽忽然坐了起来，接着跪倒在地抱住了樊落玄的腿，脸上泪涕横流，一边哭着一边道，“我看到山壁上有根灯柱突兀，知道定有蹊跷，想到童师兄性子倔强又不服甘师兄，一时兴起觉得好玩，就将那根灯柱指给了童师兄看了！”

樊落玄缓缓低下了头看着安落羽，道：“落羽，你可知你犯了一个弥天大错啊...”

“落玄师兄，我知错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错了！”

“就算你知错了有何用？甘师兄因你一时兴起妄断送了大好青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甚至因为那山洞重要异常甚至都不敢告知焦宫主和众位门主，最后甘师兄还落得一个私逃出宫的罪名，你可知道！？”樊落玄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眼中亦有泪花相伴。

安落羽愣愣的看着樊落玄，待理解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之后，竟就这么昏了过去。樊落玄也不再看安落羽一眼，闭了眼抹了泪，半晌自言自语般道：“甘师兄...”

入夜，安落羽缓缓醒转来，也不动作也无言语，就这么傻傻的坐在雪中，慢慢回想着白日里的那些话，有些落寞的走入凌烟阁中，翻箱倒柜一阵，终是找到了一节上好的绸缎，那是准备再过两个月时做两件短襟小衣的。

安落羽抹了抹脸上早已干掉的鼻涕眼泪，自嘲的笑了笑，将绸缎挂在了房梁之上，系了个死结，搬来两张凳子垫在脚下，慢慢将头放在了绸缎系成的套里，两行眼泪又滑了下来。

“甘师兄，落羽真的知错了...”带着哭腔低声说道，接着便一脚踢开了脚下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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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门弟子，咳咳，安落羽，上来。”

“宫主，安落羽在此。”

“曾就听你师父说起过，陡门下有一小弟子，年不过双十，便将陡门功夫融会贯通，得以登极，呵呵，吾心甚慰也...更何况你身体里流的可是甘落破的血...”

“宫主...”

“我送你八个字，‘阴阳不分，力斩方可’，你可懂了？”

“宫主是说...遇事需要尽力分辨是非才...”

“咳咳，不用解释给我听，懂了就好...呵呵，陡门弟子安落羽听命。”

“弟子在！”

“今赐你陡门门主之位，你必将终一生之力光大陡门，不可有辱师门。”

“弟子，安落羽，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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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宫建宫一百一十六年，四代弟子，陡门门主安落羽，自缢于凌烟阁内。

泛雪园中，东方落尘眉头紧锁坐在桌前，一身白衣宛若飞雪，丝尘不染。

樊落玄推门进来，淡淡问道：“死了？”

“恩。”

霜天宫建宫一百一十六年，四代弟子，釰门门主聂落王，被刺于千锋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