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头万里山
过了中秋节,天气是一天凉过一天,有那爱冷的已早早的拿出了手炉来。皇帝每日召见皇四子和硕宝亲王弘历,皇五子和硕和亲王弘昼,圣祖康熙第十六子出继了太宗文皇帝第五子硕塞一脉的庄亲王允禄,圣祖第十七子允礼及鄂尔泰、张廷玉等重臣在圆明园九洲清晏殿议事。
八月二十一日,议过了朝中要事,众人退下,只留下宝亲王一人,父子二人叙了些闲话,宝亲王奏请道:“皇阿玛,今年天气比往年冷得早,您住在九洲清晏南面又是水,早晚风一起,更是寒气袭人,皇阿玛今儿一早还咳嗽了起来,儿臣想提早请皇阿玛回宫。”皇帝道:“不必了,这儿临着水,看着心里头痛快些。”
宝亲王道:“皇阿玛喜欢看水,自是应了古人说的‘智者乐水’呢。只是眼见要到寒露了,今年天冷,燕子都比往年早飞走了近一个月,皇阿玛在圆明园虽是有人伺候着,儿子们也是担心的。不如回到宫里,总更暖和些。”
皇帝看了眼天色,道:“快寒露了,‘寒露天气寒,麦子收得晚。’这是外面农人的俗话。到明年,麦收前,只怕农户们是不太好过了呢。到时想着叫雍和宫舍些粥、米出去。还有想着督着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府县若有寒、涝、旱、蝗,务要赈济。”宝亲王恭谨道:“儿子记下了。”
皇帝又道:“这俗谚,还是当年和你皇玛法南巡路上听到的呢。有些话外官们不会写在折子上,圣人的语录中也不会记载,却实在的在百姓中口耳相传。算来,你皇玛法最是疼你的。”宝亲王低头道:“儿子惭愧,儿子谨尊皇阿玛的教诲。”
皇帝难得笑道:“你还年轻,以后要经的事多着呢。”宝亲王道:“是,只是还要请皇阿玛示下回宫的日子,儿臣好着人准备。”皇帝道:“待过了重阳节,看过了菊花吧。”宝亲王道了声“是”,皇帝又道:“你且先退下吧。”宝亲王告退出来了。
宝亲王出了九洲清晏,回自己在圆明园住处的路上遇到和亲王弘昼。弘昼笑道:“四哥可是又和皇阿玛说什么体已话儿了?”宝亲王瞪了一眼和亲王,道:“你个没良心的,眼下这个时节,你还有心思说这有的没的。”
和亲王道:“四哥,苗疆的事差不多也算了了。您又忧心什么?眼下皇阿玛不过咳嗽了两声,你又担心成这个样子。”宝亲王道:“皇阿玛几个儿子,如今不过你我二人能在他老人家面前当差给他老人家多少分些忧,你就不能有点子正形?”
和亲王笑道:“别,有四哥你在,我可不操这心呢,我做我的闲散王爷就挺好。”宝亲王瞪了眼,道:“越说你越没个正形,这话叫皇阿玛听到看你拿什么担待。”和亲王正色道:“正经说,四哥,你看皇阿玛眼面色怎么样?你比我更通些医理。”宝亲王道:“不知道,不好说。”和亲王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
这一日皇帝不豫的消息,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在圆明园上空。因为皇帝不豫,宝亲王要在圆明园内侍疾,自不会回翠云馆。翠云馆内一众女人不过给福晋请过安,也就在各自屋中或写字或画画,或读书或刺绣。
天寒天暖于她们不过是要不要添上手炉,甚至连这些都不用想,自有宫婢在她们感到温度变化之前替她们想到。或者天一转冷,她们所要想的不过是要戴领巾,还是要戴云肩,是要绣牡丹花的,还是要镶珍珠的。
一入深秋,白天愈发短了,淑慎与几个格格中午也就不大午睡,时常在一处做些针线,说些闲话儿。这日淑慎正做顶帽子,海妍在旁笑道:“侧福晋这边做的倒像是给爷做的呢?”淑慎恬然一笑道:“是呢,这几日天冷了。我就想着给爷做一顶帽子。”
海妍道:“侧福晋也是受累了呢。只是爷的衣裳一向有针线上的人来做,就只怕侧福晋也是白白辛苦了呢。叫我说还不如给爷做个荷包香囊这些不要紧的物事呢。爷也不嫌多,做衣裳平白放着。”淑慎道:“哪里就平白辛苦了,爷哪怕能戴上一日呢。”
黄绵道:“偏是阿妍话多,我看着侧福晋这活计可真细致呢。不知道侧福晋是和谁学的针线呢?”黄绵的针线活本就好,听她这样说淑慎自然是欢喜的。低头笑道:“你是这里的行家,哪有你说的这样好,不过是在家跟额娘学做了几针活儿罢了,我家境寻常,家里针线活不过是母亲带着我做罢了。”
黄绵道:“原来老夫人是这般贤惠,倒失了敬意。难怪侧福晋也是这般贤惠呢。”
淑慎听她奉承也不好驳,只低着头继续做针线,心中却想起了自己的额娘。
自己的额娘爽利、市侩,她不像自己的阿玛读过许多书,但她真的在用心维持这个家,她不懂得家国大道理,又偏偏喜欢在这上面自已为是,但她真心让自己这个家里的人过得更舒适些。
她可以用不多的钱财让自己一家人过得更好一点,她做得一手好菜,即使没有太昂贵的食材,老米饭、白菜汤下几个丸子也能让一家人吃得喷香。她也能做一手好针线,最一般的布料,在她的剪裁下也能让一家人穿得舒服体面。可是她又是那样的市侩,市侩到让自己见到也会羞红了脸。
有时阿玛看上的书画,她也有本事讲下两成价来,这让那些文人看着简直就像是一个怪物一样。可是对于自己这普通的家境,省下来的那一成银钱,足以让汤里的丸子再多上几个。她有时会嫌弃阿玛不会钻营,这让阿玛很是不愉,但是阿玛知道,这个家需要额娘这样的一个女人,有她在,这个家才能舒舒服服的,吃得更饱,穿得更暖。
她让阿玛钻营去,只是因为她不懂得。而自己和阿玛没有任何理由去埋怨一个一心希望自己这个家好的女人,只希望她不要真的插手到这些事物中。
这一夜,圆明园内并不安宁,皇帝看了会儿折子,心头但觉莫名一紧,连叫宫监传后面慈云普护里面住着的道士张太虚献上丹药,就着参汤喝了。喝了药但觉心头好些,便就睡了。
到了第二日,虽然前日太过劳累,却未耽搁召见众臣子。一封封的奏折、一件件的国事,在最后催促这位统治了帝国十几年的皇帝。
这一日众人的膳食不过是随皇帝用了些点心,皇帝在不停的安排这各项事宜,直到一语未了,一口鲜血喷在奏折之上,众人尽是惊诧,连忙伺候皇帝漱了口,方至床上安歇。
皇帝安稳下来,道:“传张太虚。”身边的小宫监一路跑着去传旨意。
一时小宫监回来说张太虚在外面候旨,皇帝只道:“先在外面吧。”又歇了半晌,皇帝用微弱的声音对宝亲王道:“朕和你说的话,都好生记下了。你兄弟不多,你现下是长兄,好好待弘昼、弘曕,弘昼不及你聪慧,弘曕又小,他们恐怕还不能帮你什么。朕在位十三年,外面人人都说我不及你玛法宽仁。可是我倒也想啊。弘历,你皇玛法最疼爱的便是你了。”
宝亲王已是带着哭音道:“皇阿玛,且还说不到这个呢,您好好休息,一会儿太医就到,会好起来的。”皇帝道:“不用了,朕知道怎么回事。宣朕旨意立皇四子为太子、即皇帝位。”话一出口,众人尽皆肃然。
皇帝又道:“好了,圣旨已下,你们叩拜太子罢。”宝亲王还欲推辞,却见众人朝自己方向纳拜,也不便再推。皇帝一双老眼含泪看着自己立下春秋鼎盛的太子,尚觉老怀安慰,遂道:“太子,替朕拟旨吧。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鄂尔泰、张廷玉,这两个人志禀忠贞,永葆无渝,安民济世,是不世出的良臣,将来许配享太庙。”
弘历点头遵旨。众大臣又是山呼万岁,鄂尔泰、张廷玉二人少不得更是心存感激。
此时已到二十三日子时,皇帝缓了口气道:“弘历,这两日朕说的话一定要记下啊。”弘历点头道:“皇阿玛的话,儿臣万不敢忘的。”皇帝点了点头。双目便合上了。有太医来诊,摸了脉哭道:“皇上驾崩了!”
众王公大臣齐声痛哭,弘历、弘昼二人更是哭得不理旁人。直到果亲王允礼劝道:“太子,先宣圣上遗召吧。”弘历才勉强缓过声来。
第四回 长春书屋月缺星残
慈云普护地陷山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