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夜灯花落
腊月里虽是皇帝封了印,整个宫中所有人却都是一派繁忙景象,到了除夕,宫里各处早已贴好了皇帝亲赐的“福”字。各宫又都有巧手宫女用红纸剪了窗花贴在窗棂上,或“四季平安”或“花开富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到了除夕这一日,皇帝却犹较往日更忙,又是在保和殿赐宴于诸王公大臣、蒙古诸番。又是与后宫妃嫔的家宴。
皇帝素常不在后宫中多用心思,且人已老迈,现在只余下:熹贵妃钮祜禄氏便是宝亲王的生母、裕妃耿氏乃是和亲王弘昼的生母素与熹妃尚算交好、齐妃李氏因其子弘时获罪故一向少言少语不甚管事、谦嫔刘氏乃六阿哥弘曕的生母。
嫔位以上,便只有这四人,余下的郭氏、李氏、安氏众贵人,海、张、那、李、马、春几个常在,却都是年轻没经过事儿的。且身份并非正经主位,故而这除夕家宴并未出席,只各自在自家住处守岁。
却说保和殿宴罢,宝亲王自回西二所翠云馆与福晋等人一块守岁过年。福晋早已经安排众人将整个西二所收拾得焕然一新窗棂上贴着窗花,台上摆着金花玉茎的水仙。
又给侧福晋以下一众宫人赐了红绒花,宁馨戴了支“富贵牡丹”、淑慎簪了朵“富贵芙蓉”、陈茉儿的“金鱼”、黄绵的“葫芦”、海妍的“如意”、苏静好的“苹果”、富察沃伦的“子孙富贵”,便是小宫女们亦都戴了支小小的“团圆”,虽不华贵,却红艳艳的又喜庆又靓丽,煞是好看。便是福晋自己亦挑了支“凤凰”戴上。
晚宴时分,待众人与宝亲王、福晋请过安,便依次入了席,因是家宴,王爷、福晋在主位,宁馨、淑慎在下手处坐着。永璜、永琏亦守着阿玛、额娘入了席、便是三格格年岁尚小,福晋亦抱着吃了几箸菜。
底下富察沃伦,带着苏氏、陈氏、黄氏、海氏几个格格另开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鸭肉锅子,切得薄得透亮的羊肉、猪肉、鹿肉等,皆是沾了滚热的汤汁便熟的。又有各色精致小菜,烧、黄二酒,团圆家宴,王爷,福晋亦不大以礼法拘着众人,众人也便都宽畅些。
若说这桌上淑慎、宁馨还有些小心谨慎,时而给福晋布菜,时而与王爷斟酒。那边桌上几个格格待锅子添过一回汤后,全部放开,海妍说个笑话,黄绵嘲上两句,陈茉儿、苏静好平日里甚少说话,也随着附和,富察沃伦身子这几日又不大好,看几人说笑,心里也畅快了些。
汤又见少,富察沃伦拽了拽苏静好,道:“咱去那边敬酒吧。”静好点头,又叫众人回头再说笑。几个人依次到王爷、福晋那边敬酒献茶,而后又与两个侧福晋敬了酒,两个侧福晋亦回敬了半盏。
众人敬过酒,富察沃伦走到福晋身边:“福晋,妾身实在有些累了,先少陪了,福晋恕罪。”福晋道:“好吧,你回去早歇着。”又对尔晴道:“尔晴,一会把点心、饽饽给格格送几样过去。嘱咐丫头们盯住了火盆。”
王爷这边正就着高宁馨的手喝酒,听到这边对话,回过头来,道:“沃伦,你先回吧,过这两日,我再去看你。”富察沃伦给二人行了一礼便自退下。
一时用过晚膳,撤下了各路菜肴、又上了点心茶水。众人闲絮一阵家常,逗弄一阵孩子,王爷福晋给几个孩子赏下了节礼,裹着金银八宝的荷包,小孩们又吃两块点心便随各自的乳母下去睡了。
除夕家宴,难得王爷、福晋皆有意放纵大家,王爷一时命高宁馨唱个曲儿,宁馨唱了折《游园》,福晋又命淑慎弹个琴,淑慎弹了曲《良宵》。底下格格们或说个笑话,或讲个故事,众人随意取笑,极其恣意。
一时海妍说笑道:“说有一日,堂上的蜡烛和厨房里的柴火打起来。柴火说:一样的发光有亮,凭什么你便是高堂阔屋,往来坐的是才子佳人,桌上摆的是诗书笔墨,我便是黑兮兮的灶台下,来往的是灶马耗子,伴的是土豆白菜,凭什么多少骚人墨客,只为你吟诵歌咏?”海妍哑着声音,倒仿佛真似个烧得黑黑的木柴张口说了话了。
众人一个哄堂,王爷问:“那蜡烛呢。”海妍又掐细了嗓音:“蜡烛说:你这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我堂上多少才子,又怎知多少秀才的酸诗,酸得我口中流涎,又怎知多少佳人对月长嘘,直令我,直令我也泪如雨下。”说着,到最后几字,用帕子掩着脸,带着戏中的哭腔,偏又无法掩去这眉梢眼角的笑意。
众人一并敞笑。待众人笑声稍减,海妍又哑着声音道:“那木柴又道:呀呀呸,我看你才是蠢货,若无灶中食,我看你才子也好,佳人也罢,哪个还有空腐词酸诗,还不是寻粥觅食。”
王爷道:“算来,这柴火、蜡烛确是都是有光有热,一样的为人们或取暖或照明,也确实历来少有文人墨客吟颂木柴,也是可叹。”福晋道:“这样,不如爷就着今日,给这柴火写首诗,吟诵一翻,也安慰了木柴的委屈了。”
高宁馨笑道:“好啊,妾身给王爷研墨。”王爷亦不推辞,笑看妻妾们,一时墨研得了,静好在旁抚纸,王爷提笔便写。一时写完,正自端详,好巧不巧,王爷手边的蜡烛爆了灯花流下烛泪来。王爷又看了看自己所写,往炭火盆里一送,笑道:“罢了,这是他嫌酸呢。”
福晋慰道:“爷怎就知不是这蜡烛感动王爷一片仁心呢?”王爷道:“罢了烧也烧了,都是海妍这丫头招出来的。”福晋笑道:“王爷莫吓她,人常道灯花报喜,这是好事啊。”
王爷道:“是啊,只不知道这好事落在谁身上了。”一时想道皇帝日渐老迈,已不似往日光景,心中又有忧愁。又不好太过显露出来。只道:“这回好事落在谁身上,可要好好给海妍备份厚礼了。”
宁馨道:“自是谁离灯花近便是谁呢。好说王爷要有了喜事,可不是我们这些人都有了喜事么。”王爷道:“就你惯会说笑。”众人又吃了回点心,静好亦告假回了。
雍正十二年最后一天,宝亲王与一众妻妾就这样过了,却不知,以后,再也没有如今日一般与一众妻妾恣意取笑的快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