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镜映佳人老
诗云:
镜映佳人老,
霞镶窗里纱。
韶光何足羡,
不悔读南华。
人常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当时光流淌到了大清朝,富贵人家早已不再以铜为镜,而是有着更为清晰的玻璃镜。紫禁城内自不必说,更是早已用上玻璃镜,镜框上或雕刻细纹,或镶嵌珠宝。眼前这个镜盒,镜框四周便分别以红蓝宝石、青金碧玺、珍珠翡翠做成缠枝梅花富贵无匹。
镜中是怎样的美儿啊,算来这张脸并不算绝顶的美丽,唇略有些薄,鼻孔略有些大,或许本来并不算什么,但在这美女如云的皇宫中无限的放大了这一点点的缺陷,随着岁月的风霜洗礼,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平淡,两鬓偶尔也有了点点白发,她的容颜却没有过分老去,依旧是白皙的面庞,细腻的皮肤,她的唇依旧红,她的手依旧嫩。
眼下,她坐在镜台前,身后有宫女为她篦着头发,身后的宫女一边篦着头发,一边道:“皇后娘娘,您总要打起精神来,皇上虽让您从南巡路上提前回来养病,可您依旧是正宫皇后。宫中的大事小情还要娘娘打理,您这么着可不行。十二阿哥总还指着您了。您今天刚回来,也是累了,奴才给您解解乏,明儿紫禁城里大小妃嫔总是要来请安的,咱翊坤宫总不能让她们看低了的。咱们……”
坐着的皇后打断了宫女的话,道:“不必了,叫明天各宫都免了请安吧。”那宫女唤声“娘娘”还欲再说,皇后继续道:“珑儿,珍儿不在了,你一会儿出去和这宫里的宫女太监们说,他们若是还有门路,能走的就走吧。你再去点点咱翊坤宫还有多少现银。有多少宫女是乾隆五年、六年生人。”珑儿道:“咱宫里荣儿、小环是乾隆五年生的,安儿是乾隆六年的。这三个最是老成,现银大约还有八百四五十两吧。”
皇后道:“八百两,算上你,一人拿二百两,出宫去吧,趁现在,本宫下懿旨放你们出宫去,安儿虽差一年,有皇后懿旨,勉强也说得过了。”
珑儿手上篦子一个没拿稳当,跌落在地上,忙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皇后温言道:“无妨,本宫不怪罪你,去办差吧。”珑儿带着哭声道:“奴才不去,这是怎么了?本来好好的您和皇上去南巡,怎么您自己回来了,珍儿还没了。这一日您不说话,做奴才的也不敢多嘴,怎么您一开口倒要赶奴才们走,奴才们哪有什么不周到的,您张张嘴,奴才们自己到慎刑司领板子去。”
这半天一直喜怒不显的皇后,此刻也崩不住了,一如珑儿一般带着哭声道:“怎么了,本宫也想知道怎么了。本宫不曾害他,他看不到,本宫只想护着自己,护着自己所爱的人,别的人,只要是他喜欢的,本宫把自己这颗心冷得和石头一样,不去谋算他们。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只要他不喜欢的,本宫明知道他们的心意,依旧在无视在践踏,他凭什么这样对本宫?”
珑儿大着胆子站起身,为皇后揉着肩膀,道:“娘娘,五阿哥的事情,皇上迟早会明白娘娘的清白的。”
皇后缓了口气,待到声音平复些继续道:“本宫当了十五年的皇后,人人说我不如孝贤慈和,可本宫执掌后宫以来,宫里诞生了十二个孩子,不比她孝贤在位时少,他们都看不见,老四伤了老五,他们都以为是我做的手脚,可是他们谁也不想想,愉妃木头一样的人儿,我伤永琪做什么?永珹又并不聪慧,皇上真肯把位置给他么?我又疼了他十年,我伤他又做什么?”
珑儿道:“娘娘,皇上只是让那起子小人给蒙蔽住了,等过了这段日子,想起曾经来,想起您曾在火中救过他,一定会想起娘娘的好。一切就又都好了。”
皇后叹口气:“没用的,血淋淋的伤口在他眼前,他看不到。我好恨哪,我恨他看不到我。”珑儿插口道:“娘娘千万别这样想。”皇后继续道:“那一日,我断了头发,一切机会都没了。”
珑儿知道头发对满人的意义,不知该如何去劝,皇后继续道:“怎么就这样了,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我要随驾南巡开始?不!还是从永珹伤了永琪开始?不!还是从令妃失宠开始?不,是从她进宫开始的,一定是,也不对,应该是从孝贤薨逝时开始的。还不对,是从慧贤死去,不,是从金氏,也不对,是从我一件四团金龙的吉服,头带九颗冬珠的冠帽走进乾西二所的时候,这下是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哈哈。”
珑儿见皇后笑得诡异,连劝道:“娘娘,您别这样。”
皇后勉强收起笑容道:“好,我不这样,再听本宫一次,把现银取出,你们出宫去吧。”珑儿道:“娘娘,奴才不走,奴才没有家可回了,奴才伺候娘娘一辈子。”皇后叹口气道:“去吧,办差去吧,你走或不走,本宫不强迫你,他们,算了,明天一早你再去吧。好冷啊,明明已过了清明,为什么今年的春天还是这样的冷。迎春花,连翘花一样也没开。”
珑儿道:“娘娘,奴才伺候您歇息吧。”皇后点了点头。
几个月以后,天已转夏,今年的春天来得晚去得却早,这天正是芒种节,闺中女儿、文人骚客多有在这天送花神的。
皇后这一天正在闲坐,从镜盒中取了一张绿色描金银粉蜡笺又命珑儿找出胡开文制的大富贵亦寿考五色墨研了藕荷一色,自提笔写下:
晴空好,风华总渐销,笑看枝繁茂,任他花事了
——乙酉芒种淑慎偶填《闲中好》
几日间,皇后无事便看素日里填的词,这日又逢入梅日,赶巧有雨,正闷坐在镜前看着花笺,笑得甚是恬静。忽来小太监道:“娘娘,令贵妃来命奴才们取东西。”皇后道:“取吧。想取什么便取吧。”那宫监“嗻”了一声,一时来了无数的宫女太监,将翊坤宫中大小物事搬了一空。
皇后放下花笺环顾看了一眼,笑道:“不错,还知道给本宫留下张床。”又见一宫监直直的看向自己这边,冷笑道:“怎么,打算连本宫这张几凳也搬走么。”那宫监连跪倒道:“没,没有,贵妃娘娘嘱咐奴才们,一定要将这镜盒取走的。”珑儿喝声道:“大胆,这硬木嵌宝镜盒只有两件,分别在寿康宫太后娘娘那儿和翊坤宫皇后娘娘这儿,令贵妃也要拿走吗?”那宫监笑道:“姑娘莫恼,又不是凤印金册,一会儿只怕连凤印都要取走呢!”皇后道:“珑儿,让他们拿吧。”
翊坤宫彻底空了,只余下珑儿陪着皇后,原有圣旨在翊坤宫中留下两个宫女伺候,偏生病得病,退得退,故只留下珑儿一人陪伴皇后,天晚了皇后亦不管什么规矩了,也不叫珑儿守夜,只命陪自己睡在一处。正铺床间,只听门外有一温和的老妪声:“娘娘,珑姑娘,奴才进来了。”皇后正声道:“谁!”那声音道:“奴才是太后从寿康宫指过来伺候娘娘的。”
皇后听了忙叫珑儿开门,自己亦起身相迎,只见一个干练的嬷嬷端着盆水进来,道:“奴才想着娘娘这儿人少,恐怕用不上热水,故而先烧了水才来见娘娘,娘娘恕罪。”皇后道:“还恕什么罪,连累你受苦了,你叫什么名字。”那嬷嬷道:“奴才荣氏。主子们叫奴才华裳。”皇后道:“华姑姑,以后多辛苦了。也多谢太后怜惜了。”
是夜,三人在一张床上,皇后久久不能入睡,渐渐回想起自己进入这紫禁城里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