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美酒映出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容来，纯白而空灵的面孔上时而掠过烛光浮动的影子，仿佛有一双从虚空中伸出手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可以清晰无比地看到，小公主漆黑的眼睛里分明有冷冽的恐惧闪过，那只怒睁的右眼仿佛隐含了无数的愤怒，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想要跟自己归好的妖娆女子。

“对不起，我不喝酒。”沉默了半响，她缓缓开口，冷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喜。

“不喝酒？”那个回答让微笑的贵妃蓦然一震，神秘的双眼里忽然泛出了隐秘的笑意。然而，她只是淡淡拂袖，遮盖了绝世的容光，轻声回道：“静宁公主可真不像世俗里的人呢。”贵妃微笑着，将那杯酒尽数洒落，殷红的美酒滴落在她的裙袂上，仿佛绽放出一片妖艳之极的血色，在烛光里转瞬便成了耀眼的血红。

“我可是听下人们提起，说公主曾有在亡母的面前饮过酒的。如今，可是不给璇羽一个与公主相好的机会？”贵妃的声音好像是在微笑，唇齿间却露出刀锋般锐利的冷意。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为之一悚,这段隐秘的畸恋一直都是天烬皇室中的一块伤疤，如今被贵妃这样不经意地提起令群臣们的心中顿时间掀起一阵异样。

与所有的皇室贵族不同，在极为重视血统的东陆皇室来说，小公主的身世一直都是皇室血脉中的隐秘伤口。仿佛是一个耻辱一样地存在着，当她的母亲，那个来自波斯的舞姬，美艳无双的女人暴病而逝之后，那个曾经吻拥美人的淳于皇帝竟然命人一口棺材将其抬出，在挂满了白纱的怡心殿里竟然听不见一点为此而泪下的哭声。

所有人，都用这一种苍茫而空洞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在那口棺材下永远长眠的美丽女子。仿佛看到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生”或者“死”。

这个从小安静而沉默的小公主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就连说话、叹息、蹙眉的神经都与之极为相似。那种几乎从一个骨子里刻出来的神情让当时见到她的异国来使都不禁为止惊叹——

“这不是纱蜜尔夫人么？”在接见异国来使的那天，那个拥有湛蓝的双眼，高洁的额头的御史如是说，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雪亮的光芒，“天，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在御史的喃喃中，当时正值壮年的淳于帝蓦然间变了脸色，将手里的酒杯砸碎。冷冷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天烬上下美女无数，怎可让御史见了笑话。”

话音刚落，小公主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微微地咳嗽着，苍白病弱的脸上依旧有着令人屏息的美丽。那种美丽仿佛是从阴郁潮湿的角落里生长出来的花朵，在黑暗的阴影中寂寞地盛开着，压抑地垂败。然而，就是这样的美貌却让淳于皇帝当场震怒。

所有的人都在对此议论纷纷，宫中众人都在猜测着纱蜜尔夫人的真正死因，以及当朝淳于皇帝竟然失去了控制，毫不顾忌皇室的风度在众人以及异国使者的面前将手里的酒杯摔得个粉碎。

“这个女孩儿邪地紧哪！”在看到那只湛蓝的左眼后，接生的产婆发出了一声惊呼——白皙的肌肤上那双如同宝石一样交映生辉的眼睛却拥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不同的颜色，一只漆黑如夜，而另一只却仿佛坟前盛开的凝碧，隐约中透露出湛蓝的光泽，一眼看去就能见到那坟头前朵朵争相盛开的死亡。

是的，这种接近于死亡的颜色。几乎让她从幼年时就已经成为了宫中所有人口中所谓的“不祥之兆”，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身边所有的侍从、宫女乃至她的父皇都用同样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她。那只眼睛，那只只能看见死亡的左眼。

“苏姨，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害怕我呢？”静风吹来，年仅十岁的小公主独自站在景明宫里看着那些面有惧色的宫女，看着站在自己一旁的老女史轻轻地问，美丽的脸却犹如琉璃般晶莹而透明，有一种令人屏息的美丽。

“不要担心，公主。”苏女史静静道，苍老而晦涩眉间复杂深远的神情一望无底，“快回去怡心殿吧，不要着凉了才是。”

“这是纱蜜尔夫人的女儿么？”檐脚下，年过六旬的老丞相用着还没有昏花的眼睛看着帷幔后那一个年幼的女孩儿，纯白而美丽的脸上流露出惶恐而惊惧的神情。那种洁白而芬芳的美丽让他也不禁吃了一惊。

“丞相也看出来了，是么？”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嗤笑，身穿华服头戴珠翠的慕太妃冷笑着，轻蔑的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鄙夷，“美人易亡国。这样的一个美人儿胚子，我可不想她再步了梅妃的后尘。”

梅妃？老丞相一惊，眼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而过：还是那个异国的卑贱舞姬么？那个美丽的女人身上纹有奇异的纹身，像极了西域传说中的魔鬼。那些纹身如同一条条黑色的蔓藤蜿蜒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所到之处无不绚丽夺目，仿佛能让人置身在一片绚烂的旖旎之中。

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凭着美艳无双的容貌成功地征服了当时年少不经事的淳于皇帝，在后宫的斗争中仍旧保有相当权势还有地位，直到她死去都一直生活在淳于皇帝的庇护之下。

然而，令人为之好奇的是：这个拥有多年的荣华富贵，权倾后宫的贵妃在快要临盆之际竟然不顾生死安危请求皇上让自己回到波斯。那个拥有着蓝色双眼，高洁额头的美艳贵妃竟然在此刻抛弃了荣华富贵，放弃了垂手可得皇后之位，如果当时的她愿意在公众待产，顺利地生下小公主，那么当今母仪天下的就是梅贵妃了吧？然而，她却是如此迫切地将自己腹中的胎儿一起带往了波斯。

“倘若你真的想念故乡，那么就回去吧。”面对贵妃的祈求，这个一生刚正而暴烈的君王居然意外地做出了妥协和让步，他看着那双湛蓝的瞳孔，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来。然而，他终究只是冷冷地蹙起了眉头，淡淡挥袖，转身离去。

这一别就是十年，十年后，那些盛开在坟头前的凝碧早就已经枯萎了吧？

当那个美丽而年幼的小公主，苍白着脸色用着一种极为陌生而惶恐的目光打量着殿堂里的一切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在私下议论纷纷——那个继承了纱蜜尔夫人美貌的小公主，拥有着一只如同凝碧一样死亡般不详的左眼。仿佛目及之处，就能看出一片死亡的花朵。

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只眼睛，她终日只能在阴暗的长廊下行走，生活在黑暗的双手之中，好像不论她走到了哪里，晦涩而阴郁的眼神总能再一次将她重新逼回了角落中。她是安静而美丽的，就连她蹙眉的样子都像是盛开在月色下的牡丹。她的美貌就像是当年的纱蜜尔夫人，即使深处闺中也依旧美名远扬，邻国的使者纷纷踏来，代表君主愿以“永远的同盟”的和平条约作为交换的筹码，只要那朵即将垂败凋零的花朵永远地盛开在异国的土壤上。

“她的美貌就像是生长在沼泽里的蛇。”那一次，在使者当朝退去以后，身着雪白宫装的慕太妃忽然冷笑起来，低低地吐出这句话，眼里的光芒宛如吐出信子的毒蛇，高傲地仰起了头颅，“那只不祥的左眼，还真有人把她当做宝贝呢。”

满头的珠翠下，那双细纹已经爬满眼角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冷漠的光泽，年过五旬的慕太妃微微冷笑，从心底里打量着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目光逐渐鄙夷而轻蔑。

“太妃说的是。”老丞相在一旁轻声附和，似乎也被那样纯白而美丽的容貌所震慑，他竟然有了刹那的失神，“当年太妃也是权倾后宫，深的先帝宠爱三十年。当年的太后与太妃比起来，实在相差甚远。”

老丞相静静说着，眼神却是在浓郁的夜色中悄然流转，仿佛看见了极为遥远而陌生的过去——先帝煌颖一生光耀戎马，铁骨铮铮，不断流离于战乱和烈火中，所到之处并将席卷一空。煌颖帝一生拥有女人无数，在皇后李式生下皇子之后，更是夜夜歌声，饮醇酒，进美人。然而，在众多美貌的妃子之中，只有开国功臣慕战黥的女儿慕林华在后宫深受宠爱多年，凭借着父亲在朝中的帝位，以及高超过人的手腕竟然宠眷三十年。

当年的李皇后也是一个谋略高绝的人啊。

老丞相看着一旁面容严肃的太妃，不禁在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在李氏生下皇子后，煌颖帝风流不断，先后纳了十几名姬妾，却都一无所出。只有慕太妃在后宫中顺利诞下皇子，所有的人都在传言，这名刚出生的小皇子必定会遭到李皇后的迫害。与所有的妃子不同，她并不是急切着想要去保护襁褓中的幼儿，而是将所有的婢女侍从一一撵走，坐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做，我恐怕是活不到现在了。”在那一场倾宫之乱后，所有的嫔妃都均已煌颖帝逝世而被一一殉葬，只有皇后李氏还有慕贵妃活了下来。凭借着智慧她在后宫精心策划多年，得到了皇后李氏的信任，却在那场宫廷的斗争中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从此，她沉默寡言，不再高歌善舞，就连看人的眼神也仿佛隐含了及其重的心事在里面。仿佛是为了祭奠她死去的孩子，却依旧忌惮着太后的势力，她只能在就寝的床头系满了苍白的帷幔，美艳的脸上逐渐褪却了当年的风发，如今留下的，只有一个即将垂暮的妇人。

那一日，当老丞相将心底的疑问说出的时候，忽然听见慕太妃在一旁冷冷地笑出了声。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苍老的眼神里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闪过。

“当年皇后李氏为了证明我对她的真心，竟然命人将我的孩子丢在雪地里，一天一夜。等到我赶去的时候，他早已就已经冻成了一个‘雪人’。多么可笑啊，我明明知道他就会遭遇不测，近在咫尺。而我却救不了他，就只能让他死在我的面前。”当她将多年前的那一段往事全盘吐露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苍老的脸上霎那间褪尽了血色，“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然将孩子作为了牺牲品。那该死的李氏最后也没有得到好下场，她还是死了。死在她亲生儿子的手里。淳于能当皇帝又怎样，她命薄，怕是无福消受了。”

她冷笑着，看着床头系满的白帆，眼神变得柔软而温和，仿佛看见了自己死去多年的孩子，站在自己的床头用一种低喃的语气叫着“娘亲。”

“死了也好。”就在幻影退去的时候，她蓦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至少这样，也不会在皇宫里被扭曲了人心。”

老丞相站在一旁，垂手倾听，苍老多年的脸上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雪亮的，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闭眼就能闪现出一道光华来。

但愿，她不会是政治中交易的牺牲品。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公主，神情冷淡，如今梅贵妃已故。这宫里，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护他周全了吧。如今，身为公主的你，又该如何接受贵妃的“好意”呢？

他眯起了昏花的眼睛，低下头来，退回到了人群中。

快来了吧？将军快回来了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在他回退人群的同一时刻，目光忽然间松动了，有意无意地瞟向了正殿的大门，唇角泛出一丝冷笑：看来今夜，又有好戏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