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寂寞冷清的宫道上忽然出现一顶软轿，隐隐约约传出微微的咳嗽声，仿佛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在冷风里传出了很远，抵达了每个人的耳畔。

那个声音轻柔而恍惚，却撕心裂肺地咳着，断断续续，仿佛每一次咳嗽都要很久才能缓气来。

“公主。”轿边年老的侍女抬起手来，撩开了那一串珠帘，眼神中有着隐隐的担忧，“公主身体如此不适，还是派人禀明皇上隔日再见。”

苏女史叹了口气，看着软轿中容貌苍白病弱的少女，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冷风里，少女激烈地咳嗽着，消瘦的脸颊上泛出一层鲜红的光泽，那一刻血气蓦然翻涌，一时间竟逼得她不能呼吸。

一口气踹不上来，少女忽然失去了知觉般地向着脚下倒去。苏女史惊叫一声，想要伸出手去将失去了支撑的少女扶起来，然而一直苍白纤细的手却及时地扶住了窗棂，窗棂下少女如同幽灵般空灵而纯美的面孔慢慢扬了起来，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苏姨，我没事。不要担心我。”冷风里不断咳嗽的少女微微一笑，漆黑的长发流荡在风里:“好冷，我好冷啊，苏姨。”美丽的小公主忍不住地哆嗦起来，抱紧了肩膀在激荡的冷风中微微颤抖。

“冷么？小意。”看见少女毫无血色的脸庞，即使看惯了人性薄凉的苏女史也不由得内心生出一股怜悯的情意来，“穿上这个吧。这是来自西域的狐裘，上次舒将军领兵出征讨伐西域，缴获了不少。”

苏女史笑着将那一件雪白的狐裘放入少女的肩头上，微微叹了口气，“这次封妃大典公主可要小心一些。我听宫里的婢女们说，皇上喜欢那个璇羽夫人喜欢得紧。公主你又这般纯善良，我怕你要在她手上吃不少的苦头啊。”

小意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

冷风里只有苏女史沉静而缓慢的声音在低声对着轿内的小公主轻声解释：“这皇宫里处处人心险恶。当年纱蜜儿夫人逝世的时候曾托付我要照顾好公主。如今公主已经到了桃李年华，想必夫人泉下有知也一定欣慰的很吧。只可惜，夫人短命，离世的早，还未曾照料过小公主就含恨而去。所以，没有人能够永远地在你身边，保护你，小意。”苏女史微微一笑，那个看似温暖如生的笑容里却带着犹如冰雪般冷漠的神情，令小意脸色一白：“总有一天那些曾经爱过你的人会离你而去，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苏女史微笑，看着软轿内正襟危坐的美丽少女，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少女指尖上那一支翠绿的玉屏箫，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还留着啊。当年纱蜜尔夫人的遗物。那个来自波斯的绝美女子，拥有能够让所有男人为之侧目的容貌，却能够吹出堪比国手萧灵子更为苍凉悠远的箫声。

那样美丽而骄傲的女子，是所有男人倾慕的对象。却在攀龙台上高歌一舞，虏获了当时年少不经事的淳于。从此珠胎暗结，这是多少人嘴中流传至今的佳话。如今，还能有谁会记得那个老死深宫，含病而逝的贵妃。

人未走，茶已凉。果然是世道上的人心啊。

苏女史冷笑着，看着那支翠绿的箫，想起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悲欢离合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令看惯了人性世态的她，在那一刻都不由得为之动容。

在少女苍白修长的指尖上，那一支翠绿的长箫如同春意一样凝固地怒放着，宛如阔别已久的生机又重新在少女的手中出现，仿佛大地回春。拿起这只箫，就能吹出开春的第一个音符。

此刻，她却是放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那支箫在指尖翻转，她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要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请好好保存夫人的遗物。”忽然间，耳边传来苏女史的声音，冷风中年长的女史看着她的脸，漠然地说了一句：“等到来年的春天也许还能吹上一曲吧。”

短风来，忆人长。何处是归乡。千年古城明月夜，旧人在煌堂。

意风发，人未凉。何处梅花落，故人已归乡。

密集的雨声里，有一种兵刃出鞘的声音蓦然翻卷而来。激动了沉闷的雨水，“噗”地一声轻响，仿佛某种钝器打中了肉体，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呻吟。

城楼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跺着脚，彼此小声交流着。呵出的暖气激荡在风中，打在冰冷的铠甲上冻成了一小串的冰柱。

忽然间，沉闷的高楼上传来一缕箫声，如泣如诉，随着密集的雨水穿了过来。

这样细微而飘渺的声音，却如同一片叶子轻轻地触到每个人的脸上，激起无数的回应。在听到箫声的那一刻，无数双眼睛都露出不同的神情来。

讥讽、嘲笑、疑惑。然而，没有一个人出声。淅沥的雨水里，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那一叠此起彼伏的音调。

“是小公主么？”沉默中有人忽然开口问。

然而，护卫的头领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点头。仿佛是听得有些痴了，那张被风雨淋湿，刻满沧桑流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淡淡的悲伤来。然而，那种及其微妙的变化却被他很快地在属下的面前掩饰了。

那一瞬间，他又重新收回来心智，冷冷地看着高耸的城门下那一片沉浸在暮色中的道路。

要回来了吧。就在今夜。

他默不作声地按住了挂在腰畔的长剑，粗矿的五官登时如同闪电般刺入了雨水中，那条逐渐隐没在雨水声中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回来了吗！

他陡然一惊，手指几乎握不住剑柄，沉默的目光中忽然焕发出雪亮的光芒来。他直直地盯着那条官道上忽近忽远的人影，隔着密集的雨水，哗啦的雨声，依稀可见一身雪白的长衣在冷风中飞快地闪现。

“快，快开城门。城下的兄弟们，快把城门打开！”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的那一刻，他俯下身来，对着城门下守夜的弟兄高声呼喝：“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一阵悦耳动听的蹄声便已入门下。沉静的雨声中，他看见那一身白衣如同一支被放置在长弦上的利剑一般，咄地一声，穿入了雨水中，朝着城门下飞快地奔来。他胯下的那一匹坐骑仿佛四脚腾空，来的飞快，犹如闪电一样，穿过了冷雨，嘶鸣着一路飞奔。

“将军！”一路上带起无数的雨水，那样冰冷刺骨的冰锥掉落在苍白的肌肤上，泛起层层的浪潮，冰冷刺骨。然而，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般，手握缰绳朝着城门一路疾驰。

快要到了吧。

刺骨的寒冷中，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有那扇高耸入云的皇门。年轻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却在他宁静而高贵的脸上泛出冰冷的冻结般的冷意。他穿雨而来，奔到城下时忽地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粗狂而激动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却看见那张日夜急盼的脸——男子粗狂的五官子在雨水中若隐若现，只有那一声却从雨水中清晰地传来。眉宇间，那道皱褶随着岁月的更改变得愈发的明显了。

他不由得微笑：果然，还是没有变。这样急切而豪迈的性子。

“逸远，开城门！”他大声一喝，手里的长鞭同时甩出，一鞭落在晦涩的朱漆上：“快开城门。”那一鞭急切地甩开，用上了真力，激得眼前的雨水四处飞溅。

“将军！”耳边传来侍卫的低呼声，在看到那只绣在衣角处的飞鹰时，士兵们昏暗的眼睛顿时间雪亮，“您回来了？”

“逸远。”看到那个飞奔而来的人影时，白衣公子漆黑的眼里有了微微的笑意，“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如从前。”

“将军。”苏逸远喘息着，粗狂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才是黑白分明的，在漆黑的暮色中闪烁出犹如闪电般的光芒。然而，他却只是直身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在宽大而粗糙的掌心里滚烫如火。他压低了声音，轻轻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刺影的兄弟们，终于等到将军从边境回来的这一天了。”

“是的，我回来了。”他的脸庞宁静而高贵，苍白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漠而疏离的气息。然而，在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事他也伸出手来，静静地放在了对方的手上，眼神在雨水中起伏不定：“但愿我回来的不晚，还能看到刺影的兄弟们。也还能回来，参加陛下的封妃大典。”

“什么？封妃大典？”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指下另一只手忍不住地颤抖，雨水里，苏逸远的眼里流露出错愕的神情：“难道将军这次回来是来参加陛下的封妃大典。”

怎么也想不到啊，那个老皇帝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传唤将军回京。

沉默中，两人多年不散的友谊在各自的猜测中极度冷却。风雪呼啸而来，落在白衣男子清俊宁静的面容上，他仿佛察觉了对方心底的异样，看着那张粗狂的脸，轻声说：“你猜得不错，这次回来，我的确是接到了圣上的密旨。否则，怎能从雁泉关连夜赶回。这一路上宝马累死了不知多少匹，为的就是能在大典之前回来。”

他淡淡说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唯有握着那只缰绳的手还在冷风中轻轻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眼睛深处有着雪亮的光芒在翻腾涌来。

“请小心，将军。”沉默中，粗狂的男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眼神冷肃：“我和红湘都不想再看到雁泉关当年的那一幕再度出现。刺影的兄弟们，随时都为将军准备着。只希望将军不论在何时，都能够记起天下还有一批为了将军卖命的死士。”

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定定地看着对方，轻声重复着。粗犷而坚定的脸上浮现了从未有过的温和：“希望下次再见到将军时，不是在五年之后。”

那一句话温和而谦卑。从他的唇瓣吐出，急急地在晚风中弥散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让坐在马上的人有了及其强烈的回应。

“是，是的。”白衣公子翻身下马，激动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纤细修长的指骨间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在对方的皮肤上留下一圈青紫色的痕迹。五年的生死离别，马革裹尸早就让这两个曾在生死攸关时结下情谊的两人相互有了隔阂，就连曾经那颗跳跃在少年胸膛时的温热的心脏，都在冰天雪地的厮杀中逐渐冷却。

如今故人相见，恍如隔世。五年的悲欢离合犹如潮水般涌来，瞬间袭上心头。那一刻，那样炙热而激烈的感情让多年看淡了生死起伏的他，都有了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他屏住了呼吸，苍白灵秀的手指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慢慢握紧。他凝声说：“是的，不会再有了。下次相见的时候，必定不会是在五年之后。我们等待的太久，那些为此而牺牲的弟兄，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我必将让他们在死去以后，得此重生。所以，我们要一起守望相助。那一天，必将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里到来。我相信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只会在坟头上那些凝碧花重新绽放之时。”

白衣公子轻声微笑，漆黑的眼睛中却是涌现出无数的杀气：“到时候，那片乱坟岗上，不知道又会开出多少那样美丽的花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