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又开始做梦了，梦见美丽的母亲站在她的床头对着她的脸轻声微笑着。那个笑容甜蜜而苍老，如同干燥枯萎的花瓣一样散发出凋零前的清香。

她从梦境中醒来，看见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女子。湛蓝色的眼睛如同蓝色的大海，宁静而安详。

她说：“醒来吧，我的孩子。我坟头上的凝碧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不要在火焰里唱歌，不要在死亡里起舞。驰骋战场上的骑士即将归来。而你，该去往何处。”

黑暗里，唯一能看见的，依旧是那盏灯。

灯光朦胧而温暖，跳跃在洁白的大理石碑墓上，如同一只火红的瞳孔温柔地注视着，缱绻而带。那一双瞳孔深深地看着墓室里的某一处，温柔的眼底却映满了晦涩的纹路，复杂深邃得一望无底。仿佛一眼看去，所能见到的只有漆黑的暮色，如同潜伏在脚边的深渊，一不小心就会彻底地坠入其中，跌入了另一个时空里。那种深黑而幽冷的色泽在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悄然弥漫。

烛影流满神龛。陈旧的神龛上灯火如炬，仿佛无数的萤火纷纷聚拢而来，拥簇在烛光中相互依偎取暖。那一双双幽深而温柔的眼眸带着甜美而苍老的神态冥冥中看向了神龛下的一点。无数的目光汇聚在了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凝聚。

一时间，那些纷乱的萤火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掌悄然合拢在了一起，照耀着神龛下那一张苍白而消瘦的脸庞。

那是一个少女，面容清丽而白皙，苍白的肌肤上流映出灯火的色泽，绯红的光芒如同水银一般倾泻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只是在这封闭而幽暗的密室中沉沉睡去，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如同停栖在竹枝上的蝴蝶。火光在她的头顶闪耀，流泻出血红的光芒来。那一双双在她头顶悬浮的瞳孔用着一种悲悯而温柔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她，如同一个女人注视着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一般。

漆黑的眼眸里依旧深不见底。

“小意。”头顶上，有一双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流露出隐约的笑意，然而那种轻柔的神情仿佛是被滴落在沙漠中的水，随即消逝无痕。逐渐在火光中慢慢隐去。

仿佛是被那一声呼唤从深度的睡梦中唤醒了，苍白而寡淡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挣扎的神情。

黑暗里，有另一双眼睛正在慢慢睁开。漆黑的密室里那一盏迷离的灯如同一只睁开了的眼睛，注视着即将醒来的少女。头顶上的萤火依旧纷纷而来，在纯白的衣襟上四处游走，仿佛正在守护着将要苏醒过来的人。

“小意，不要睡呀。”少女漆黑的发丝间忽然闪烁出一道碧绿的光华，如同当头落下的闪电旋即绽放，“醒过来，看看我。看看我吧，我的孩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她的发梢上悄然浮现，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睛里含着隐约的笑意，甜蜜而芬芳。

“母亲！”沉睡中仿佛有人被噩梦惊醒，发出了一声尖叫。顷刻间，那些聚拢在少女周身的荧光如同被打撒的萤火虫向着四面八方纷纷逃离，惊慌不已。

沉睡在神台上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对着黑暗的虚空中陡然发出一声惊叫！

“母亲，母亲，是你么？”仿佛在萤火流走的那一瞬间明白过来了什么，少女蓦然跳了起来，竟然伸出手去将那一只只碧绿幽深的眼睛抓回了掌心,那一只只眼睛在触碰到对方肌肤的瞬间竟然全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浸入了苍白皮肤下。

“呼啦！”一声，仿佛是有无形的风吹过，带动了那一束束萤火。那一双双凝固在少女指尖的眼睛竟然凭空跳跃，在手中燃烧起来。原本是绯红的火光在燃烧的瞬间忽然全都转变成了诡异的凝碧色，在纤细的手指中弯曲成各种扭曲的弧度，对着少女的脸庞冷冷地做出了几个鬼脸。

火只是虚火，随着无形的风声穿过了少女的手心，火势行走缓慢依旧停留在指尖凝固不动，仿佛一朵盛开的碧色小花。

真美呀——有些痴迷般地，看着那些跳跃在肌肤上的光团，少女微微笑了起来——这些东西真像是盛开在天烬国坟头前的凝碧花。

“小意。”忽然间，那一团扭曲的光芒中忽然浮现出一双眼睛来，隐约中含着温柔的笑意却因为诡异的弧度而显得异常可怖。仿佛是早已腐烂成白骨的眼窝深深地注视着来人，“我的孩子，你是在害怕么？”

封闭的密室里有一个温柔而甜美的声音在喃喃自语，响彻四方。带着低迷而温和的音调，眼神悲怜地看着对方，轻声叙述着一个沉痛的事实——

“天哪，我的孩子，你在害怕。你在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你的父王，在害怕慕太妃。在害怕那些围绕在你身侧如狼似虎的军事大臣，在害怕那些载重在馨香园里的玫瑰会刺伤你的手。”

“我的孩子啊，我曾经是那样一个勇敢而坚决的人。因为年少的轻狂而拥有了你，可我从未后悔过。你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尽管你的父王并不曾拥抱过我们。可是为什么？如今的你却变得如此软弱不堪？”

指尖上那一团扭曲的火光依旧在频频跳跃，仿佛下一秒就会灼穿少女的手指。那些来自黑暗深处的虚无之火有着温暖的力量，将少女的双眼在一瞬间完全震慑。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即使是在幽邃的火光里也依旧能够看见在那双眼睛后隐含的无数关爱。她张动了嘴，无声地做出几个口型。然而，她的喉咙仿佛已被一直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扣住，干涸的喉咙里竟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喉咙，喉咙——喉咙里宛如被一团凶猛的烈火焚烧，将她的声音还有声带全都摧毁。

她的指尖因为发不出声音而感到恐惧微微颤抖，指尖上那一双清泠的眼睛早已洞察了她的心思，漆黑的眼里犹如大海般广博而湛亮，雪亮的光芒从那双眼中一闪而逝，如同一把脱开剑鞘的利剑，迫不及待地在黑暗的天空中划开一道天幕。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那个声音仿佛在低声微笑，轻轻地鼓励着，“勇敢一点。你是我的孩子，必将继承我的意志。不要被绝望的废墟还有冰冷的潮水给掩埋给吞没。”

“向前走，小意。”那双眼睛在微笑，无声地看着她，“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公主，公主！”无数洁白的帷幔下，映照出一个绰绰的人影来，那个依旧在深度沉睡的少女眉目清丽洁白，仿佛一朵秀丽的蔷薇即使是在无人的黑夜里也依旧能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然而，那张秀丽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态却是虚弱的，晶莹而细小的汗珠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渗了出来，滑落到腮边。

洁白的帷幔后竟然跪满了一群人，此刻，几十双眼睛竟然全都汇聚在了一起，浮现出了不同的神情朝着同一个地方看去——雪白的幔子里，隐隐地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来，仿佛是在下意识地呻吟着，断断续续，呼吸沉重而缓慢，宛如是一根被拉扯得无限漫长的蛛丝，兜兜转转。跟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微微颤颤。

“公主，公主，醒醒，快醒醒。”睡梦中的美人纤细的手腕被人拉起，年老的侍女轻声焦急地唤道，满是皱褶的脸上有着无法掩饰辛疲，“那是梦，那是梦。莫要被梦魇困住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躺在胡床上的少女双眼睛闭，晶莹的汗珠从光洁的额头前颗颗滚落。只有漆黑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提示着所有的人她依旧沉睡在那一场噩梦之中。她仿佛在极力地挣扎，即使是在睡梦中时也依旧不安稳，清秀的眉宇间那一道深刻的皱痕如同被一把尖刀刺入，留下一条深深的痕迹。

“快快，快去叫太医。”病弱中的女子面色憔悴，却依旧美丽得让人屏息。仿佛是一张一触即碎的古画，隐藏在无数双神情莫测的瞳孔中，苍白的面容上透露出死亡的气息。

目光在触到小公主眉宇间那一股隐约蔓延的死灰色时，看惯了生死无常的老女史素来严厉的眼光中竟然也出现了惊惶的神色。然而还不等睡梦中的少女醒来，老女史转头厉喝，看着床尾处跪着的侍女，眼神冷厉：“快，快去叫太医。若是迟了，公主的这条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老女史枯瘦的手指尖那一支纤细而苍白的手腕如同是被折断了根茎的花朵，无力地垂下头来，却依旧垂死般地开放着。那种不祥的，如同死亡噩梦一样四处弥漫的模样。

小侍女寒蝉若噤地回答了一声，便提起裙袂飞快地向着长廊跑去。

长廊下，有冷风吹过，低低地呜咽着。仿佛某种正在黑暗中苏醒的野兽，睁开了模糊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要死了么？她要死了么？

几十双眼睛看着长廊下侍女的身影越走越远，同时露出了同样的表情。每个人，都在心底这样冷冷地问着自己，心中的算盘正飞快地运转着——这个年幼的小公主还未来得及去享受自己完整的人生就被那个已故的母妃带走。她是这样的年轻而貌美，却被自己的父王囚禁在这个阴冷的宫殿里。

连阳光都无法照射到的角落。

终究只能在暗夜里独自落寞地盛开，然后又在风中寂寞地凋谢啊。

“苏姨、苏姨。”忽然间，睡梦中的小公主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神四处流转着，扫视这个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她轻轻地咳嗽着，跟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叫出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的名字，“扶我起来，口渴。”

“公主，您醒了。”老仕女昏暗的眼睛如同一盏被点亮的灯，蓦然间焕发出无数神采：“我还以为——”

“苏姨。”小公主轻声叫着，神情苍白而恍惚，“斯和呢？斯和去哪里了？”

她刚才默默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人的脸，然而却没有发现自己贴身的仕女。那张自幼熟悉的脸，有着典型的波斯人的面孔却在人群中消失了。

她凝声问道，接过了老女史递过来的水。轻轻地啜了一口，滋润了喉咙，惊讶地发觉喉咙里犹如烈火在无情地舔舐。但是，她只是沉默着，捂住了左眼，那只独睁的右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来。

“公主，斯和去了永享殿。”老女史迟疑着，轻轻开口，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将消息转达给对方，“今日是陛下的封妃大典。陛下怕是公主有病难出，便没有派人来通知。”

“什么？封妃大典？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小意脸色苍白地看着她，那只睁开的黑眼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显然是想勉励遏制住心中的惊异，捂住了左眼的右手不禁微微颤抖。指尖下，小公主的脸色愈发地苍白。

“就在上个月，陛下迎娶了民间的璇羽夫人。公主那个时候还在病中，这种消息恐怕是传不到怡心殿的。”老女史叹息着，神色爱怜地抚上了少女的长发，微微一笑：“不过公主，不用担心。现在去，还来得及。”

然而，病弱中的少女，忽然扬起了脸，呆呆地看着她，如同玫瑰般柔软的唇瓣里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而机械的，令所有的人都不禁一愣——

“我不要看见他。不要看见父王，他想杀死我，他想要杀掉我。”

风过回廊，那些从南方吹来的春风鱼贯而入，撩起了帷幔的边边角角，如同千片白雪扬扬洒洒，落在了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角落中，几十双眼睛里同时倒映出一个苍白而寡淡的剪影来——那个如同幽灵一个空灵而纯美的少女，脸色苍白而无力，如果凋零的花朵在暗夜中无力颓败地盛开着，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那个安静而羞涩的女子，此刻却是努力地扬起了头，与苏女史冷冷对视，说出了自己的意愿。

“我不要去永享殿。母亲告诉我，他想要杀了我。”

年幼的小公主轻声说道，因为恐惧，那只漆黑的眼睛始终不敢抬起目光直视对方，四处躲闪着女史严厉而冰冷的眼神，纯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然而，她却是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死死地抓住了床单的一角，低声重复着：“我不要去那里。那里有好多坏人，他们，他们都告诉父王，要杀了我。”

“公主！”苏女使目光逐渐，看着那个跌落在胡床中央的少女，眼里的爱恋慢慢退却，“你怎可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要知道，陛下可是很爱你的。要不然，他不会不顾满朝的议论将你从波斯接回宫中。”

苏女史淡淡说着，干燥而枯瘦的手掌却是轻轻地抚摸着少女的头颅，轻轻叹了口气：“不要多想，公主。”她俯下身来，凝视着少女漆黑瞳孔深处跳跃的火光，仿佛想要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神情逐渐变得柔软而温和，如同注视着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不仅仅是你的父王。就连纱蜜尔夫人也是深爱着你的。她虽然离开了你，去往一个更加洁净而美好的世界。但是你要记住，她的灵魂是不灭的，日夜陪伴着你。就连你坐在窗台下梳妆的模样她都能够看见。”

窗外有风吹来，低低地，仿佛对着年幼的公主吐露着一段往事。只有低喃的回音在帷幔之间回旋不断。

小意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双手痛苦地绞在了一起，神情扭捏而羞涩：“是的，是的。”她低声回答，轻柔的语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颤抖。她低下头来，仿佛在为自己刚才失格的言行而感到羞愧，捂住了左眼的右手指尖依旧在微微发抖，然而这次她却不在坚持，好像在为自己找出一个妥协的理由：“您说得对。我为我刚才的言行而感到羞愧。我的母亲，非常非常的爱我。就如同您说得一样，每日每夜她的魂魄都能从断魂台山归来。”

苏女史舒了一口气，放下手来，静静地看着她，唯独那双眼睛才是雪亮的。她微笑着，看着对方眼里逐渐消失的惊恐，对着身后那一排跪着的侍女大声吩咐：“都帮公主梳洗换衣。今日未时参加封妃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