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重阳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救不活的行尸走肉。

自他记事起，就没觉得家这个字眼有多温馨——顶多是安静。

夏重阳应该是比较早熟的孩子，人也精。小小年纪贼眉溜眼的，见情况不好就溜，早早写完作业下楼找小伙伴玩儿，或者去隔壁小姑娘家搭积木。

刚开始他只是个猴精猴精的单亲家庭的皮孩子，师友邻里说起来都是“这孩子聪明又懂事儿，开朗活泼，将来是个好孩子”什么的。

偏偏夏重阳自己不这么觉得。他爸没疼爱过他几天，等他长到他爸觉得他应该懂事的时候，就再也没抱过亲过他，最多只是拉手和抚摸，连一句夸赞的话都说不出。

就算是他小时候，他爸也是一直都很严肃，每天活得只剩下工作，这个孩子在他心里，仿佛没什么地位。

至于将来是个栋梁之类的话，夏重阳权当拍马屁——我好好学习是为了讨好我爸，又不是为了考个什么好大学？

哪个孩子都想听到父母的夸赞。夏重阳从小没有妈妈，母系那边的亲戚基本不联系，他父亲又是出来打工才起家的，放了假也没时间回老家，爷爷奶奶隔代亲什么的，基本上只在打电话时的寥寥数语里。

夏重阳自认为是个从小缺爱的人，也确实不是矫情。他为了博得他父亲的笑，努力了很久很久。

听到爸爸的一句夸赞，是夏重阳每年生日必须要许下的一个愿望。

但这份执念，并不是建立在对父亲的爱上的。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意思，在父亲心里，自己永远比不上事业，并且父亲一看到自己，就会恨自己让他失去了爱妻。

有人问起来，那是你亲生父亲，用得着那么巴结他？

十岁的夏重阳一翻白眼无不鄙夷：“你好蠢啊。那可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不高兴扣我零花钱怎么办？”

……

夏重阳觉悟高，他爸觉悟更高。夏海先生深知自己家儿子德行，愈发对这些假得来的成绩表现得事不关己，本来是为了不让孩子骄傲，可谁知道夏重阳一个气儿转不过来，不爱学了。

这可怎么办？

夏海给他说软话。可凭夏海这二两几十年都没动过的情商能说出什么好话？夏重阳越听越气，越听越委屈，连那点儿零花钱都不心疼了，直接门一关哐当一声把他爸正式屏蔽在自己的世界里。软的硬的都上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还给孩子落下个自闭症。

实际上实在是老夏多虑了。夏重阳根本没有自闭症，他只是懒得跟夏海说话而已。

对于他来说，他少年时代唯一想真正努力交流的人，只有他的父亲。

可看起来，他父亲一点都不想和他玩儿。

于是夏重阳伪装成自闭症，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夏海也是个死脑筋。别家的父母疼爱孩子多少都不嫌多，他却认为严厉管教才是对的。再加上爱妻的过世，这个孩子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

久而久之，连疼爱都不会了。

自此，夏先生日复一日过着思念亡妻、心痛儿子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夏同学年复一年过着混吃等死、沉默寡言的生活。

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隔了一辈子的人。

仔细想想这些年父亲的淡漠。夏重阳从没有一天这么难受过。母亲生自己的时候难产去世，正巧在重阳节。母亲小名叫九儿，他外婆在家里也排老九。夏海为了纪念亡妻，拼拼凑凑这些巧合，给儿子起名叫夏重阳。

自己的妻子为了生孩子离开自己，儿子长得像妻子却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夏海本身是个商人，见惯了名利场上的虚假奉承，反而不会说些体己话，在家里本来就不怎么说话，一出口又很伤人，孩子久而久之就疏远了，极差的性格和极差的成绩给他丢了不少脸，于是硬生生把这些悔恨全转移到儿子身上。

夏重阳不止一次偷偷听到或者看到父亲对着他母亲的灵位低喃哭泣。从未感受到过父亲表达的对自己一点点的爱意。

跟父亲好好说？笑话。他看见我这张脸就想打死我。

好好学习？我根本没什么太高的追求，只想让父亲对我好一点。可我既然每次拿第一他都不高兴，那就算了。没什么能成为我学习的动力。

活着，是煎熬。

在还有一天就步入高三的时候，夏重阳终于崩溃了。他躲在厕所里看着镜子，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睛，还有长时间不按时作息导致的肤色蜡黄和瘦骨嶙峋……精神状态竟不如一个老年人。

高考，是他唯一的离开这里的希望。

他闭着眼睛在脑里把这几年听过的课都过了一遍，又发疯似的跑回屋里翻出来陈杂的卷子，熬了一宿。

天光乍破。

夏重阳困得睡过去的时候，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迷迷糊糊的念了一句话。

“就算在万丈悬崖，我也有爬上去的义务。因为那是我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