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逢
有了朱祁镇的那封密信,又有石标的坚守,也先梦想用剑架在朱祁镇脖子上加以威胁守城将士,达到无障碍攻占大同的阴谋自然白瞎了。
尤其让也先受不了的是,身后十几万瓦剌大军,孟丹手里那把锋利的刀子都抵在了朱祁镇的要命处了,朱祁镇却大声儿招呼城楼上,见皇帝被质左右为难的大明的将军:“石标,朕不许你开门!不许,你听见了吗?不要为敌人的威胁吓倒。保护好百姓便对得起朕,对得起大明了!”
石标也是个极忠心听话的,皇帝舍出名来让他守城,他是有心触动的。他守城边疆不怎么往京城去,对于朱祁镇的评价多是听来往同僚之口,多是说当今皇帝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叛逆顽皮,任性胡闹,好大喜功。尤其是安南一事,皇帝为了建功立业竟搞恶作剧差点让太后难看。
由此,石标对小皇帝朱祁镇的印象便是如此了。
一直到他来信,让自己当着即刻杀了内奸逆臣喜宁,又吩咐他不许开城门,石标才真正认识到了当今皇帝。尤其是今日,现下,低头俯瞰眼睁睁地看着瓦剌人用剑抵在皇帝脖颈处。皇帝却依旧让他坚守城池,不许放瓦剌人进城抢掠危害百姓,让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石标才意识到,什么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故而更佩服他,服从他。
任凭也先如何用朱祁镇的命威胁他,他都坚定了信念就是不开门!还说,陛下再三嘱咐,不许我们给瓦剌人开城门!
也先瞪了一眼,被孟丹控制的朱祁镇,恨恨却又无奈地撂下这么一句:“朱祁镇,你还真是不怕死的!”说着,摆了下手,孟丹便将朱祁镇押着往后面车子去了。朱祁镇心里满是欢喜,即使深受侮辱也无所谓了。
这天,回到地牢后,也先恼羞成怒,让孟丹用鞭子抽打朱祁镇一百下!孟丹拿过鞭子便劈头盖脸地抽向朱祁镇。刷刷刷的好似雨点子般密集,即使有沈顺从中保护,替他挡了无数鞭子,朱祁镇的身上还是落下了横七竖八交错混乱的鞭痕和血迹。孟丹下了狠手,本着干脆打死他的架势。最后,鞭子抽打得更密集了,目标是朱祁镇的脑袋。
沈顺咬牙瞪了一眼孟丹,决然地脱下外衣,顾不得主仆礼仪,将朱祁镇的头脸都裹在了他的衣服里,只留一些喘息的空隙。一面用身体继续为朱祁镇挡住致命的皮鞭。朱祁镇却是一声不吭,更别提叫喊求饶了。
“够了,你们这群没有礼法纲常的野兽,竟敢对天子动用如此残忍的刑罚。也先就不怕报应吗?你给我停下,不许再打陛下!”
许是孟丹打得也累了,或许是被沈顺的这忽然一声吼吓住了,却又爱面子,不想露怯,便是甩开鞭子冷笑道:“陛下?他朱祁镇是你们汉人的陛下,和我们瓦剌没关系。如今更是如此!他只是我们太师在土木堡设下陷阱捕来的猎物,一个下贱的战俘罢了!”
话落,一道沉稳的声音,随着它的主人一起进入了地牢:“孟丹,谁让你下这么重的手!”孟丹见是伯颜帖木儿,赶紧他低眉顺目地退到一边。伯颜帖木儿也懒得理他,直径走到朱祁镇面前,与沈顺一起扶着他在草席上躺了下来。因有沈顺的保护,朱祁镇的脸上并没有伤痕。这让伯颜帖木儿大松了口气。只是这身上的伤痕,还得找个大夫治疗才行。
好半响,伯颜帖木儿道了一句:“这里不能让皇上呆了。”
沈顺听得他竟然称呼朱祁镇“皇上”不禁一怔。
原来,瓦剌也不全是孟丹这样的。
“伯颜将军的意思是…”
“我做主了,以后,你和陛下就住到我的帐篷里去,再找个大夫为陛下疗伤。这里阴暗潮湿本就对人身体不好。更有陛下身上的伤…”
伯颜帖木儿说着,便喊来了自己的侍从,吩咐他们用担架将重伤昏迷的朱祁镇抬出了地牢,趁着夜色搬到了由他统辖的帐篷内安居下来。又找来了他的妹妹卓罗思,脱布花花过来照顾朱祁镇。
巧就巧在,拖布花花在看罢朱祁镇的伤势后,转身,对伯颜帖木儿说:“二哥,我那里刚来了一位汉人女大夫,医术很是了得。我前两日被野狼咬了一口,若非她及时搭救恐怕早就没命了。我想,野狼咬伤她都能治好,更何况皇帝陛下只是鞭伤呢?”
伯颜帖木儿大吃了一惊,嘴张得都能塞下一颗鸵鸟蛋了:“什么?你,你被野狼咬伤了?这事我和大哥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什么时候的事?”心疼得上下打量了拖布花花一圈儿,又扯开她的袖子查看哪里伤着了。
见哥哥这般疼爱自己,拖布花花心里也是暖暖的。她笑道:“一个月前的事了,早就好了啊!就因为她医术高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后患,我才建议二哥将她请来为大明皇帝治伤!”
伯颜帖木儿压下了心里的疑惑道:“好啊,既然这样,今天你就将她请过来吧!”不是说,汉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在家做针线带孩子上火做饭或者学习琴棋书画吗?怎么还有这么个例外?
得到二哥的同意,拖布花花满心欢喜地含笑走出营帐,跃上快马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飞奔而去。其实,在她第一眼看到朱祁镇的瞬时,她的芳心便无来由地跳动起来,胸腔都感觉像是被小鹿的犄角乱撞般震动。
然而,她哪里知晓,救活自己一命的大明女神医便是躺在二哥帐篷里,因为大哥粗野暴虐而遭遇鞭伤的朱祁镇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劲儿地亲热喊着她允贤姐姐。还让自己的女奴伺候周允贤。
当她将朱祁镇因遭遇鞭伤而昏迷之事,一五一十跟周允贤赘述后,周允贤只觉得心脏似是被蛇咬了一口,疼得她窒息。她从蒲席上跳起身,提着箱子便喊了声:“丁香,我们去看看!”
丁香“哦”了声儿,便欢喜地跟了出去。
辗转经年,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相貌并未改变,只是续了胡须显得更成熟了些。
然而,在面对伯颜帖木儿眼皮下,周允贤不便辨明自己与朱祁镇的关系,为的是绝不给也先用自己威胁他的机会!就是拖布花花,她也不想告知。天真的小女孩儿,嘴里没有把门的!
沈顺在见到周允贤的那一瞬,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差点喊出“娘娘”好在被周允贤的一个眼神儿,送回到了心里。
眼前的周允贤,一袭蒙古袍,三千青丝梳成两个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与在宫里的那副高贵典雅的皇后装扮相比,别有一番风韵。若是万岁爷醒来看到这样的周娘娘,不知会如何惊艳了。
周允贤只得逼回自己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行压抑着内心找到心爱之人的狂喜和眼看着他伤得那般的心疼,故作镇定地解开朱祁镇满是血迹的曳撒。入目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还有被抽打的皮肉外翻,只看得周允贤心里犹如被钝刀子割了般,泪水又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眶。满心的疼,满心的恨。她想,若也先在这里,她可以不顾一切杀了他!
周允贤强忍着泪水,打开药箱子,先用云南白药散用干净的棉絮涂抹在朱祁镇身上不是很严重的伤处,蛰得他闷哼了声儿。而那些皮肉外翻的伤口,得需要外科的缝针才能治愈。好在,这一年多来,周允贤又从太医院院使徐光岩那里,学来了外科手术的技术。她对着油灯,将缝针的医用针线对上空串好了,继而涂上麻醉散开始为朱祁镇缝合伤口。
这一幕,看得在场的沈顺,伯颜帖木儿兄妹都睁大了眼睛,既惊奇又佩服,然而还觉得这样把人像缝衣服似得缝合伤口有点吓人。
因为针上涂抹了足够的麻醉散,朱祁镇并未感到十分的疼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便将朱祁镇身上裂开的伤口都缝合好了,又用白色的绷带为他包括住身体,让药物深入体内。最好,为他换上了干净的中衣。
扶他躺下后,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再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得他的额头滚烫如火,俊逸的脸上也逐渐泛起了病态的潮红,显然是因为鞭伤而发高烧。她心里有恨,恨也先这般狠毒,竟让人将他打成这样!
因为恨,她本能地拔高了问话的分贝:“你们太师为何要打他?”伯颜帖木儿便将今日在大同城下,也先利用朱祁镇为人质威胁守城将领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周允贤,还包括朱祁镇是如何应对的!
末了,他说,“大明天子真是条汉子!若换成是我,我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就放弃了抵抗。我伯颜帖木儿佩服大明天子!”
听着伯颜帖木儿由衷的这番叙述和赞佩,周允贤心里复杂极了。有骄傲自豪,有佩服敬仰,有遗憾,更有心疼和久别重逢的欣喜。然而,这份欣喜和心疼,又万万不能让面前这些蒙古人看出一丝半点。
周允贤抬起头,看向伯颜帖木儿时的神情毫无波澜,就好像是平日里照顾重病在床的患者般:“如果,伯颜将军觉得方便的话,以后,就有我来照顾大明天子,为他治疗鞭伤和起居吧!”
伯颜帖木儿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继而又问:“陛下他怎么样?可有没有大问题呢?”
周允贤冷笑一声儿道:“你们打死了他岂不更干净,干嘛让他受罪!”掩藏,掩藏压抑再压抑却还是忍不住赌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然,这心疼,这埋怨仇恨。落在伯颜帖木儿和拖布花花的耳中,却认为是她为自己的天子遭此羞辱感到愤恨和埋怨。
拖布花花歉疚道:“对不起允贤姐姐,我大哥他,他就这幅臭脾气…”
周允贤冷笑一声儿,也不顾平日交情深厚只管斥责道:“他脾气不好就可以拿着我们天子出火吗,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我们大明的皇帝就这么贱,就该任人践踏他的尊严吗!”
“周大夫…”
“允贤姐姐…”
两人的心里都充满着歉疚,觉得没有及时劝阻也先,害得朱祁镇遭遇如此羞辱鞭打是他们这做弟妹的错误,周允贤责怪他们也是情理之中。
周允贤道:“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伯颜将军的仗义,若不是你将我们皇帝救出地牢,又让拖布花花找大夫,他真的会因此丧命的。谢谢你。”
伯颜帖木儿问道:“周大夫,陛下他在大明是不是非常得人心?”
“陛下是个好皇帝。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是为了百姓不遭战乱之苦才不让守城将士给你们打开城门的。哼,也先是为这个打他的吧!”
继而,他又将朱祁镇在大明推行女医制度,为的是解脱大明女子因礼教不得随意就医延误病情之苦,还让周皇后在京城搭棚为百姓义诊之事一五一十跟伯颜与拖布花花说了一通。还说,自己其实就是宫里的司药女官,因授命去民间悬壶济世,恰巧就听说天子被俘瓦剌。所以特来寻找天子,亲身服侍起居也算报答了皇帝的培育之恩。
拖布花花惊喜地笑道:“啊,允贤姐,你原来是,是宫里的人啊还是司药女官?怪不得医术这般精湛呢!”转脸,毫不掩饰地对自家二哥道:“二哥,你可听到了吧,是陛下的司药女官救了我!也就等于是陛下救了我。你可要告诉大哥,以后千万不要再如此犯上无礼虐待陛下了!”
妹妹的那点少女心思,哪里还有伯颜帖木儿看不懂的?
这小丫头只见了大明皇帝一面,就芳心暗许了哈哈哈哈!
若是陛下醒来,我定会告诉他,拖布花花喜欢他。拖布花花再上上心努努力,说不定就能打动陛下,促成一门亲呢!就算做不成皇后,也可以做个受宠的妃子。汉蒙联姻,两国百姓也可以安生度日了。
周允贤也看出了拖布花花的心,心底不禁涌起一股酸涩,醋得她蹙起了双眉,忍不住道了一句:“郡主是想进宫做妃子吗?”
蒙古女子倒也直接,反问道:“怎么?我,我不行吗?”
周允贤道:“劝你,最好打消这个想法!”
拖布花花蹙眉,咄咄地看向周允贤,下意识地便将周允贤一下子看成了与自己抢心爱之人的情敌,话也说得不服气起来,更带着丝丝的挑衅:“为什么?难道你也喜欢上了大明的皇帝?”
周允贤懵了,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拖布花花。
须臾,她才好似组织好了词汇,找到了更为让人信服的理由说道:“这跟我喜欢不喜欢他没有关系!只是,他的皇后是天底下少有的妒妇,她只愿与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得别的女人靠近陛下。陛下的心愿也是一样的!所以,这么多年,宫里的女子都没有被陛下宠幸过!”
拖布花花“啊”了声儿,心里的失望,毫无遗漏地表现在了如花似玉的小脸上。然而,她依旧有些不甘心,噘着嘴儿道:“皇帝,自古以来不都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却…”
一心想让妹妹进宫做妃子的伯颜帖木儿,对此也有些不甘心道:“是啊!陛下,他…”周允贤却笑道:“这便是我们皇帝的与众不同之处!”
言毕,还未等兄妹两再说什么,周允贤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道:“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有我和丁香,沈公公照顾陛下即可!”
拖布花花和伯颜帖木儿均是一愣,没想到,这姓周的司药女官说起话来也像他们蒙古人一般直接了当,半分客套也不讲。
可两人心里想想,或许,她还在为大明天子被他们大哥毒打致病而怨恨他们吧,所谓汉人说的,厌屋及乌便是如此吧!再有周允贤说到他与皇后的感情,也着实让疼爱妹妹的伯颜有些死心了。
只是,在临走之际,拖布花花依旧很依恋地看了一眼,躺在暖炕上发着高热的朱祁镇。“那好吧,我们就先走了,你定要照顾好陛下啊!”
周允贤啼笑皆非地点了点头。这还用得着你这个外人说嘛?
终于,将他们送走了。周允贤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回到炕前的小矮几前,跪在蒲席上提笔亲自给朱祁镇开了一张药方,令丁香回去取药。因为,她们从中原带来的药材,都还在拖布花花的帐篷里。
丁香出去后,沈顺方才抽出空档儿,将朱祁镇被俘的经过,还有在瓦剌的一切遭遇告诉给了周允贤。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知晓了朱祁镇被俘的真相。原来,他竟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信,才放弃了逃走的机会。
这样的元宝,又如何让她不为之感到骄傲?又如何能不爱他呢?
元宝,始终都没有让她失望过。尤其听到沈顺说到朱祁镇锄奸时,所表现出的谋略和缜密耐心,周允贤不禁含泪而笑。转头看着昏迷的朱祁镇,为他换上了打凉的巾子,敷在额头上。她的元宝不再浮躁了!他变得更有责任心,更像一个明君了。虽败犹胜,说的便是他了吧!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丁香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了帐篷。
周允贤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用勺子搅合了几下,舀出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一口一口地喂进了朱祁镇的嘴里。元宝,我终于找到你了。昔日以为,只要有你送我的金玉手镯,代替你陪伴在我身边,我便能独自一人在民间生活下去。你也以为,只要你放手,将我放回民间就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不会被人蓄意陷害算计。可是,到头来我们都错了。
金玉手镯是圆的,它怎么可能分开呢?
龙凤呈祥啊,没有龙,凤凰又如何会吉祥如意呢?
躺在床上适才还昏迷高烧的朱祁镇,不知是退烧药起了作用,还是他似是听到了周允贤的心声儿,感受到了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幽幽地转醒了过来,嘴里咛哝着“允贤,允贤”似是依旧在梦中般。
“元宝!”
沈顺和丁香异口同音道“万岁爷终于醒来了!娘娘,万岁爷醒来了!”
朱祁镇慢慢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周允贤放大了的,喜极而泣的笑脸,他欢喜地一笑问“允贤,你真的在这里,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允贤含泪一笑道:“不是梦,元宝,我找到你了。元宝!”朱祁镇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顽皮戏谑地捏了把她的脸蛋儿,感觉是实在的。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果然不是梦!”逗得周允贤咯咯笑了起来。
朱祁镇故作嫌弃地嗔了她一眼道:“傻丫头,你怎么跑来了?”
周允贤一笑,一面喂他继续吃药,一面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来找你,找我的元宝,我的扎基亚啊。说好的,要同生死共患难的,这才几天你怎么就不认账了呢?我的元宝,可不是这样言而无信的人!”
一声儿元宝,扎基亚唤得朱祁镇满心甜蜜。一笑,慢慢起身就着她手里的药碗咕咚咕咚地将一碗药都倒尽了肚子,却意外感到这汤药非但不苦还有一股清香的桂花蜜味道,让他吃下去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我适才梦到,你戴着我送你的金玉手镯说,这镯子是圆的,龙凤呈祥。可是没有龙,凤凰又怎么会吉祥如意呢?允贤,我想说的是,没有凤凰,龙也无法吉祥如意。你瞧,没有你,我就龙落平阳被犬欺了。”
说着,他揽臂,将周允贤搂在了怀里。就在她歪在他怀里的那一瞬,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安心瞬时袭上周允贤的心头。
原来,他们谁都离不开谁啊!这是他们现在又有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