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狩
果然,不出次日,孙太后便将拟好的懿旨颁行天下。向天下百姓承认错误,说废后与皇帝无干,皆是哀家听信谗言所致。周皇后是个品德端正,贤淑善良的女子,从没有做过背叛皇室的羞耻之事。
如此,又为周允贤洗刷了冤屈。但,新后既立也不好无过废黜,也就只能暂时委屈了周允贤。
朱祁镇听罢此事,不禁冷笑了声道:“还算她知趣!”
沈顺偷窥了下他的脸色,见他俊脸上没有不豫之色便放下心,试探地问道“那么,既然如此,万岁爷真要把娘娘接回来吗?”
朱祁镇却道:“不忙!远离京城,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俄而,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吩咐沈顺道:“你去一趟永庆庵,转告师太,若哥儿姐儿想念母亲了,便请师太屈驾带他们去保定与允贤团聚。”
如此一说,沈顺也觉得,皇帝陛下这般安排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躬身道:“奴侪这就去永庆庵传旨。”
“去吧!”
“遵旨!”沈顺夹着浮尘,却步退出了西苑的晖心阁,一直到门口他方才转身离去。
再说坤宁宫的那位钱皇后,原还想再利用太后之名,设法除掉周允贤,还有两个孩子彻底绝了朱祁镇的念想。
可如今,不说全天下人,就京城而言便无人不知,太后颁下了罪己诏,承认了自己对于周皇后的误会,摘除了皇帝脑袋上,那顶被她强行扣上的抛弃无罪妻子的骂名。若是在此时,周允贤和那两个孩子出了事,自己便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届时真是死都再无人取代了。
是以,她不得已放弃了与鸩儿的计划。
从正统十二年冬十月,瓦剌派遣使者也先兄弟前来京城朝贡时,王振依照朱祁镇的吩咐,减少了对瓦剌的赏赐。后,又因瓦剌也先部下气愤不过在京城为非作歹,朱祁镇让大鸿胪以破坏京城治安祸害百姓的罪名,前去驿站给予警告便彻底激起了这帮蛮夷的不满情绪。
回到草原后的也先和伯颜帖木儿,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在蒙古各部,以及蒙古各部首领以及辽东鞑靼,那拉部首领面前做了战前宣传,成功地激起了他们对明王朝的不满,愿意给瓦剌借兵二十万,联合抗明。
正统十四年初春,蒙古瓦刺也先见时机成熟,以明朝削减马价为理由,纠集蒙古各部和鞑靼,哪啦女真二十五万大军,与自己的二十万瓦剌铁骑,向明朝边境发起大规模进攻,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大同守军失利,塞外城堡陷落。
蒙古瓦剌部在边城屠杀百姓,强奸妇女,掳走牲畜和孩子不计其数,边报传至朝廷,朝廷上下既惊慌又气恼,朱祁镇忍无可忍决定亲征!
王振是皇帝做什么,他都毫无条件地支持。这次也不例外,更何况,他还说出了支持皇帝亲征的缘故,听得朱祁镇满心欣慰。
他说,“万岁爷此次出征瓦剌,一则可建功立业,保卫大明的江山社稷,稳固北平的京都地位,让那些酸腐言官不再言之行宫陪都。成就万岁爷从小的志向,标新立异鞭挞四夷也可名垂青史。”
“再则,大明如今的官吏们只知安分守常因循守旧,把着程朱理学当饭吃一心想着沽名钓誉,哪里有闲心真正为征伐四夷,威震四海操心长本事?不打败仗才怪呢!”
“三者,如今,万岁爷正为周,钱两位皇后相争苦恼不已,心疼周皇后与哥儿姐儿不得团聚,又担心她再度落入后宫算计,迟迟不肯下诏接她回宫。宫里那位又有太后撑腰,文官支持废不得又懒得搭理。若陛下亲征瓦剌,不在京城。既可以保证周皇后的安全,又能避开钱氏纠缠…”
“王伴伴所言甚得朕心!”闻言,朱祁镇龙心大悦,便让司礼监执笔太监沈顺拟诏,即刻令郕王朱祁钰携家眷回京,准备监国摄政!
这年八月十七,朱祁镇又一次拜托了静慈师太,替自己带两个孩子前往保定与周允贤团聚。一则可避免与她相见后,不知如何开口请她跟自己回宫,甚至开不了这个口,不忍心看娘三儿合了又离开痛不欲生。
再则,大战在即,他毕竟是帝王,不能为儿女私情,置江山社稷不顾,他必须留在北平,准备出征事宜和与反对出征的文官们作斗争。
坐在周允贤宅院桂花树下的石凳上,静慈师太说罢朱祁镇的情况后,看着坐在对面石凳的周允贤道:“祁镇的苦衷,我想允贤你是会理解的。”
周允贤垂眸,看着挨在身边依赖的一对儿女,又听得静慈师太如此说,心底的愧疚好似江海巨浪般,一浪浪地翻涌而上拍打着她的心房。
她抬手抚摸孩子的总角,她深深地叹息道:“是的,元宝的心意,我是理解的。不过,我更该感谢您的提点,我真自私,只想着自己受辱,无法再与元宝恩爱,夫妻长相厮守无法面对他。却没有多为孩子们考虑。”
静慈师太为她所言,心里颇感欣慰。周允贤虽未明言,她却已知周允贤的心意,心里也为朱祁镇有她这般贤惠的妻子,红颜知己感到高兴。
她笑得慈爱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定是个好母亲。只是你们都太过年轻虑事不周也是有的,不足为怪也不是自私。元宝也是如此,满心里都是你。说好,要劝你回去。可他却故意拖延。”
听得师太言之“故意拖延”四个字,周允贤心底涌上甜蜜的暖流。不过,她是准备回宫了。为了孩子,也是为了元宝!
静慈师太道:“不过,你还是先住到我那里去,以防宫里的钱氏使坏。”周允贤笑道:“好吧!”言毕,她看了一眼院落房舍,眉头一蹙道:“可是,这房屋是元宝花了一两金子买下来给我的。若是离开不管了,我倒还真舍不得。尤其是这桂花树…”
桂花树,听她提到桂花树,静慈师太哪里还有不知其中“奥妙”情思的?遂一笑道:“你就放心吧,我派人来为你搭理便是了!”
“谢谢您了,师太!”言毕,她便吩咐了丁香,药锄收拾了行囊,带着一对儿女跟静慈师太坐上了马车,一路往京城而去。
此时,在西苑晖心阁批阅奏章的朱祁镇,咋闻东厂幡子汇报,惊得张大了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幡子,就像他在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什么?允贤她,随着师太回京了?”
幡子道:“是,奴侪可不敢欺骗万岁爷,周娘娘是为了哥儿,姐儿,答应师太回来的。不过,万岁爷放心,周娘娘暂且住在了永庆庵。”
一句话让朱祁镇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咕咚一下放到了肚子里。
大战在即,他又如何分得了身照顾保护她呢?万一这傻丫头回宫,再被人算计了可就真糟糕透了!这辈子,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忽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加了一句:“寺院里人多混杂,尼姑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法真正保护他们安全。你去锦衣府传旨给袁斌,让他派锦衣卫千户郑通,侯斌日夜守卫寺院,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还有…”朱祁镇又补充道:“让人盯着坤宁宫,千万别让她发现!”
幡子抱拳作揖道了声儿:“奴侪遵旨!”便却步退了出去。
八月二十七日这天,朱祁镇不顾文臣言官们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率领二十万大军,携带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公王振,内官喜宁福海等人浩浩荡荡出了承天门,永定门最后,是德胜门一路往北开赴战场。
似是有什么感应般,朱祁镇率领大军,骑着骏马哒哒哒走出德胜门时,忽然调转马头往城楼上望去。果真见一袭水红色薄纱立领褙子的女子,扶着城墙往他这边望来。城楼拦砖很高,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
女子少妇装扮,头上戴着白纱幕笠。幕笠的面纱是撩起来的,露出那张令他朝思夜想,却又不敢想的脸庞。
那脸庞满是笑容,虽然隔得很远,朱祁镇却能看清她眸中噙满了泪,含泪而笑地向城楼下的他挥手,广袖风飘像仙女似得。
允贤,那是他的允贤,他心爱的妻子!允贤来送他出征了!
朱祁镇扬着脖子,朝她一笑,挥挥手。
是的,他没有认错,站在城楼上的那个女子就是周允贤。在保定时,她忙于生活和给病人看诊,治疗,上山采药,回家熬药整日便是满身满手的草药味儿治好了别人的病,却延误了自己的相思疾。
尤其到了夜晚,她真不知,这四百多个夜晚,自己在不尽的相思中是如何熬过来的。天下药石,治得了身体之疾,却无法解除相思之苦。
她这才明白,行医也无法让她单独生活下去。
没有元宝,她过不下去!回来,不止是为了孩子,更是为他!
说实话,她根本不知朱祁镇今日会走那道门出城,只是随意选了德胜门希望他能从这里出发。德胜,寓意何其之好!没想到,还真的…
思想至此,周允贤嘴角咧地更开了,笑容如花绽放。
然而,令她做梦都不曾料到的是,天子出征大概两个月后,便传来了恶报,二十万大军在土木堡遭遇也先突如其来的包围,激战两日后,几乎全军覆没。王振被杀,朱祁镇并锦衣卫指挥使袁斌等人被俘。
周允贤听说这个恶讯后,竟“哇”地吐出一摊鲜血在地上,随之便在丁香,药锄等丫鬟和静慈师太以及两个儿女的惊呼声中昏厥了过去。
丁香不急不慌,还未等静慈师太想出办法救助,她便娴熟地将麝香救心丸从葫芦小瓶中倒出,合着刚熬好的黄柏姜汤灌入了周允贤的嘴里。
不多时,躺在西厢房锦榻上的周允贤便慢慢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丁香,给我收拾行囊,我要去找他!”
药锄和静慈师太均是一怔。
静慈师太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要去何处找他?茫茫戈壁草原,你又如何得知他被也先关在何处。你,你一个女子走那么远的路…”
药锄也是一番劝道:“是啊,娘娘,这太危险了。我听说,那些蛮夷就跟禽兽般,在边境侵犯时从不放过强奸汉家女子。娘娘,您这样做太危险了。就是为了爷,你,您也当保重自己的身子再…”只希望,周允贤能就此想起某些不痛快的往事,能够,能够知难而退。
一个“别”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丁香瞪了回去。坐起身,周允贤觉得心脏舒服了些,靠在枕头上道:“元宝的性子,又有谁比我更清楚呢?堂堂大明天子战败被俘,这个打击和耻辱,他又如何承受得了。万一…
再说,夫妻理当同甘共苦,我又如何忍心让他一个人在瓦剌受辱吃苦?”
“适才,药锄说,那些蒙古鞑子见到汉家女子便不放过,必要强奸侮辱。这个没事,我只要扮做蒙古女子便可一路逃过此劫。到了那里,我再细细打听便可。你们放心,我带了丁香去。”
静慈师太见她心意已决,知道这孩子和元宝一个样,都是拿定了主意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也就不再相劝。想象他们夫妻在草原上重逢的场景,静慈师太不禁抿唇一笑。她道:“娶了你这样的好媳妇儿,真真是元宝上一世修来的福分了。好吧,你去吧。不过要注意安全。”
慈爱地摸着两个孩子梳着总角,丫髻的小脑袋和粉团儿似得小脸蛋儿,总有千般不舍也只能化作对静慈师太的殷殷托付:“还要拜托师太照顾我们深哥儿和庆姐呢。”既然已经决定回到这里,为了元宝,为了孩子屈身为妃。那么,就不愁以后,没有陪伴孩子们的时候。
静慈师太道:“你尽管放心就是!宫里有汪王妃,你也大可放心!”
“我知道!”说罢,人已垂下双腿下了床榻,吩咐丁香道:“我们这就收拾了行囊,往北边走吧!”
丁香应了声儿是,体贴周到地将治疗周允贤心悸的药丸,塞进了他们的行囊中。其实行囊里衣服也只有一套,那便是朱祁镇在她十七岁生日时,送她的水蓝色薄纱褙子襦裙。头饰也带的十分简单,一柄绿玉簪子和两根胶皮头带,因为蒙古女子是梳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的。
丁香也只带了一套汉家衣裳,两个胶皮头带。周允贤是决定,等去了保定后再赶制蒙古装束,继续往北走,如此换装会及时些。
收拾行囊时,周允贤问了一句有关朝廷的话题,想知道一下,朝中获得天子被俘后会有如何反应,也好在见了朱祁镇后告诉他。
静慈师太叹息了声儿道,也可怜宣宗皇帝一辈子儿子不多,就祁镇和祁钰两个。若再多些儿子,祁镇也不至于非得让郕王回来监国摄政了。
周允贤挑眉问道:“祁钰不行吗?”
静慈师太便将天子被俘后,朝中的境况一五一十地给周允贤赘述了通。恶报传至宫中,奉天殿登时就跟煮沸了水般。文官们发了疯般,当着祁钰的面儿,在大殿中将王振的亲信内官马顺等人群殴致死,然后一致将皇帝出征被俘的责任,一股脑推给了王振说他奸宦误国。
祁钰呢,坐在高高的盘龙宝座旁的圈椅中,竟像个看戏的人般眼睁睁看着群臣扯下斯文的外衣,犹如市井之徒般,打死内官在大殿内像一群买菜的妇人般吵吵嚷嚷一言不发,不知该如何辖制!
周允贤蹙眉叹息了声儿道:“难道,太后老娘娘都不管吗?”
静慈师太道:“剪出王振亲信,那是孙太后喜闻乐见的!这次土木堡之变倒是给了这些文官和孙太后拿王振撒气的机会。孙太后如何管?
如今,皇帝一意孤行非要亲自带兵与瓦剌作战,想要改变朝中因循守旧的政治风气,树立威信来整顿吏治,重用一匹积极进取的大臣。若无土木堡之变倒也罢了。可是,皇帝误入也先包围,寡不敌众造成战事失利被俘,其中王振又是支持。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对付王振的机会?”
“说是对付王振,实际便都是冲着祁镇来的啊!”
越听,周允贤越觉得心疼远在瓦剌大营,备受被俘屈辱的朱祁镇。
虽说,还未见到身陷敌营的他,周允贤也能想象得到,战败被俘的他正在遭遇敌人怎么样的欺辱嘲讽。踌躇满志,奋发图强的他,在遭遇战败被俘,梦想破碎后心灵和精神的打击该有多么的沉重!
以元宝的性格和自尊心,他…
周允贤心下不禁打了个哆嗦,泪水好似山泉般一股股地翻涌出来。她使劲摇了摇头,禁止自己胡思乱想。不,不,不会的。他不会因此轻生自杀以谢罪,他还有袁斌在身边劝慰,袁斌是不会让他死的!
即使这么想着,在心里劝慰自己,周允贤真恨不得胁下生出翅膀飞到他身边,为纾解心中郁结,鼓励他振作!
静慈师太道:“允贤,一路要小心。元宝,他不会有事的!”
周允贤颔首道:“是,他不会有事的,我希望他好好的!”
这时,背包已经收拾好了。静慈师太便吩咐了智能,准备了车驾在山门前。她则带着两个孩子和慧能,药锄送她们一路走出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