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真真斯文败类
从前住在宫里时,手边的人时常会到坊间给我寻几个好看的戏本子。那戏本子里面的书生小姐们的传奇爱情,每每令我唏嘘。
故事梗概倒也单一些,无非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小被琴棋书画的严加管制着,连餐桌上多吃了口猪肉都要被关在房里打手心。即使心里有了苦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喊出来,非得学着那本叫什么红楼梦的书里的那女子,杨柳扶风地倚着窗台,扶着心口叫几句那年杏花微雨,你我相遇,本就是错误的。最好再咳出几滴血来,且得端端地咳在那帕子当中央,才最真实可信。
便十几年如一日的这样长到了豆蔻年华,如花的年纪,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缕小风拂面而来之后,这小姐便从心底生出些莫须有的感慨来,摇晃着轻罗小扇便踱步到了院墙根下面,对着乌漆嘛黑的夜空平白无故呻吟起来,啊呸,是吟诵起来。
结果不偏不倚隔壁便住了个模样十分俊俏的小白脸,二人便隔墙共赏一轮明月,唱起了诗歌,结果尚未曾见上一面便倾心相待,一心想着接下来的一粥一饭皆是为对方而食,一天一年一个时辰都是为了对方而活。
彼时,尚是个丫头片子的不才本公主我已对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向往得昏天黑地,双眼冒心形泡泡,于是乎甚糊涂地一头撞死在了锦弦这堵瘦削的墙上,将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
现在想想,当是时我未免忒心急了些,整日将自己沉浸在粉红色的幻想中难以自拔。时时将自己幻想成了戏本里的女主角,外面下了瓢泼大雨,父皇在未央宫里大怒,将我最爱的琉璃瓶摔了个稀碎,母妃插上门栓不准我出去,侍卫和宫女挡在未央宫外面,形成了一堵黑压压的人墙,就像鹊桥一样,两头站着牛郎和织女。
锦弦穿着那身月光银白的长袍直挺挺跪在雨地里,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俊朗如同刀刻的侧脸上缓缓流下,我不顾一切扑到门口跪倒在地,哭喊得撕心裂肺,双手咣咣挠门,直到十根手指指甲脱裂完全,血流成河。锦弦不顾一切冲进大殿,与我隔着一扇厚重的大门手心互相紧贴着,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最后我抱着父皇的腿大哭,父皇气急败坏给我一巴掌,我晕倒在地,晕倒之前还喃喃道:“山无棱,天、天地合...”
彼时的我,总以为如此的爱情才叫个爱情。
直到后来我遇上了容聿这厮,看着也是个干净温顺的少年郎模样,后来方才知晓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斯文败类。说的话却字字带毒,将我捏在手心里玩弄折腾,所有计划和事情都闷在自己心里,条条框框将我弯绕进去我也不自知。
我本就与他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至今也未曾有个什么明白的交待,就我单方面而言,对于我俩的关系,那更是个晦明不定,云里雾里。
现下我却还就着这不明不白的关系怀上了他的孩子,岂不造孽。
思及此,我看向容聿,仔仔细细看着他。
一双深邃的狭长眸子,眼波里晕染着看不清的情绪,身上是素来穿着的玄色衣裳,肩膀上似乎闪着微弱的光。
然而我这孩子的亲爹却让我去打掉另外一个女人所怀的他的骨肉。
我愣了半晌,突然不由自主笑出声来:“说的是。”
容聿静坐了一会儿,慢慢起了身,将走到门口时却又突然折回来,用力扣住我的肩膀,眉眼是清冷的,额角却似乎跳着几根青筋。一双眼睛看了我半天,两片有些发青的唇轻轻张开:“我不管你做什么,记着,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我没有通知你,你便不许妄自行动。颜倾城,你给我记着,旁人的话都不许听。”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唤我大名。
我被他压住了手臂,手腕痛得很,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小腹甚至感觉到一阵阵发麻,耳边他的呼吸偏偏就落在我耳边,惹得我耳垂慢慢红热起来。
虽他的话我字字句句听得清晰,却始终未明白他说的是个什么所以然。
我挣了几下:“哎,松开些,我浑身疼得很。”
他似乎听不到我说话,仍将我整个身子在手臂间锁了很久,良久,突然起了身,拂袖转过身不再看我,道:“你身上的孩子,我有大用,不要轻举妄动。”
我抬起头看着他,拍了拍裙摆站起来,心脏莫名地压迫得有些疼。
我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那一句与我何干,彻底断了我心中的一点卑微而可笑的念想。
房间里很安静,我坐着看着站在我面前这个男子,心底涌动着说不清楚的情绪。
门在此时突然响了,有人在叩门。
容聿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似乎没有听到。玄色的衣袍上染着一点点白色光芒。
我心头一凛,起身在面上擦拭了几下去开门,看见弄儿,以及站在弄儿身后的曼霜。
弄儿往里面看了一眼,凑到我身边小声道:“夫人,曼霜过来了,说锦公主有东西送给夫人,神秘的很,都不给奴婢看一眼,偏要亲自交到您手上。”
曼霜依旧穿了身蓝幽幽的长裙,梳了个看起来甚精神的发髻,别了一头金光闪闪的各色珠宝,眉眼里带满了神气和轻蔑。
我一大早上便身心俱疲,现下心情烦躁的很,不想同她多说话,于是绕过弄儿冲她问道:“曼霜姑娘有事吗?”
曼霜并不知道容聿在里面,面色十分骄横,将手上的提篮用力扔在弄儿身上:“听说夫人近日食欲不振,厨房里的厨子做的饭食甚不合夫人胃口,我们公主殿下善解人意得很,便将自己动手做的点心给匀了一份,命我送来。天气炎热,公主特地嘱咐,希望夫人不要辜负了公主的好意,赶紧给吃了才是。”
现下这光景,小辈们说话便都是这个十分不客气的形容?
我面色平静,比起方才容聿那几句话,曼霜这等毫不掩饰的厌恶倒教我舒服得多,心中甚至没有起一丝波澜。
我从弄儿怀里接过篮子,挑眉冲着曼霜笑,这张妬凤的脸,风情万种绝世美颜,现下微微一笑,估摸着是有些吓人,我清楚地看见曼霜姑娘脸色垮下去了几分。
我示意弄儿走开,笑道:“公主的好意妾身感激不尽,麻烦曼霜姑娘替妾身好好地谢过公主,不送。”
说完,我也没再看她,转身提着裙子将房门重新关上。
容聿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转身看着我将那只提篮放到桌子上,揭开盖在上面的一张甚华丽的丝绸料子,露出下面的一小盘杏仁酥。
锦澈的两把刷子我还是很清楚的,这手艺绝不是她亲手做的。罢了,现今我还要在乎这个做什么。左右也是闲坐着,我看着这盘香气扑鼻的杏仁酥,伸出手想去拿一块。
我不能就这样坐着,让身子动起来总比尴尬地呆坐着要好。
我一向对自己这副皮囊甚满意,此时却嫌弃这手臂生的短了些。那块杏仁酥我还未曾触碰到它分毫,容聿突然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挥袖将整个提篮扫到了地上。
我本以为他这半晌转过身去不看我是在平复方才的情绪,现下看来却面上愠色更深,直接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十分用力的模样,眼底一点点渗出血色,像在纯白色的雪地上洒下的几片桃花瓣。
我以为他这个模样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将我的领子攥得起满了皱,便突然甩开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