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放手
“允贤,允贤…”
“娘娘…”
汪美麟带着丁香和桂枝两个长春宫的都人,女史,犹如一阵儿旋风般,卷到了朱祁镇和周允贤的面前。落入她眼中的周允贤,她的神情,好似一把回忆的钥匙,将汪美麟似是看到了七年前因不堪流言诽谤,毅然决然放弃医学的自己。
绝望,此时的允贤,比昔日遭遇诽谤的她更为绝望!
可怜的贤儿啊!感叹间,汪美麟已单膝跪在了锦榻前的踏板上,伸手将周允贤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转向朱祁镇,汪美麟哽咽道:“陛下,贤儿她不是那样的人,不是!美璘可以用性命保证,她她定是被人陷害的!陛下,您相信妾的话吗?您相信贤儿是被陷害的吗?”
一句“我信!所以,让你当着仁寿宫的面,为允贤作证!”引得汪美麟不由自主地定睛看着他,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听着他坚信的话语。汪美麟含泪而笑,为允贤有此良人感到高兴。
她想,但凡祁钰能像陛下信任允贤这般,信任她就好了!她能想象得出,如果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祁钰会有如何表现。
汪美麟仗着有疼爱周允贤,一心一意信任周允贤,敌对太后的皇帝在侧,索性放肆一回为自己的闺蜜说句公道话。
“回禀陛下,昨晚,大概是酉时初刻,太后叫內侍传话说,皇后休息地差不多了吧,亏得她自己还是大夫,怎么就这么娇弱不知调养自己。陛下,您也是知道允贤的性子的。有了这番话,她还好意思继续在长春宫里调理身体?”
汪美麟所言毕竟是事实,没有一句虚话和故意挑拨之嫌,所以孙太后等人听了,也无法辩白自己没有说这句话。然而,这一席话落入朱祁镇的耳中,却点燃了他对孙太后仇恨的火焰。
他慢慢放开了周允贤,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凝视着她的眸子里溢漾着愧疚,怜爱心疼和安慰,让一度对自己不慎贞洁失守而绝望的周允贤,顿感心底一暖,眼眶里噙了晶莹的泪花。
她撇了撇嘴,终是没有唤得出“元宝”两个字。
朱祁镇却满心领悟地冲她点点头。
继而,他起身走下脚踏一步步逼近太后孙氏,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适才面对周允贤时,眸底的那抹柔情被刺人的寒芒取代,
一双俊逸的眼睛就像被激怒的狼王般,冷得跟在太后身边的內侍,都人和女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十几双眼睛里满是恐慌,退后的脚步还打着趔趄。就连孙太后本人,也不由得心生寒意,牙齿冷得咯咯作响,连话也说得外强中干了。
孙太后冷笑,目光犀利地扫向坐在榻上安慰周允贤的汪美麟,愤恨道:“没想到,没想到郕王妃也这样有手段,竟公然离间…”
“离间?”朱祁镇冷笑了声儿,挑起眼角,眸子轻蔑地瞪着孙太后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你敢说,昨晚你没有派人去说这些话给允贤?你敢吗?如果,郕王妃无法让你信服。那么朕再将所有长春宫的都人女史都喊来问一问?”
孙太后咬了下嘴唇,冷哼一声道:“哀家说了又如何,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婆婆教训儿媳妇天经地义,你去问问百姓家里和那些达官显贵家里,哪个儿子敢责怪婆婆教训自己的老婆!我几句话你就受不了了,那么你老婆在庶母的丧礼上与野…”
一句“汉子”还未说出口,便被朱祁镇厉声喝断了:“闭嘴!你是她婆婆吗?你就算是她的亲婆母,朕也绝不允许允贤受气!”说着,他犀利的眸光扫过太后身边的众人,吓得他们赶紧低了头。
朱祁镇霸道:“朕说允贤是清白的,她就是清白的!哪个若敢就此事非议,流言诽谤她,朕灭了他的九族!都听明白了?”
众人皆应不敢。
孙太后清冷一笑道:“皇帝真是好气势啊!”
话语中满是讥讽之意,朱祁镇又岂能听不出来?此时的他,根本就不想理会太后,懒得和她费口舌,言毕就回到了榻前坐了。
闹了个没意思,太后尴尬地冷下脸,转身便带着一众仁寿宫的女史都人和內侍跨出了喈凤宫后院偏殿的门槛。只是在临走时,她还不忘说一句:“我希望皇帝尽快给出一个交代,不然就废后!”
朱祁镇道:“不必母后操心,朕自会调查,还允贤一个清白!”
太后走了,偏殿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朱祁镇看都懒得看地上那只赤裸的死狗,即刻令福海找了內侍过来将他交给王振处置。还特特地吩咐道:“务必在两天内查出幕后之人!”
福海应了声“是”遂挥了下袖子,让內侍将那滩被点了穴的“內侍”拖死狗般拖了出去。他也向皇帝告了辞,欠身退去。
周允贤含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咬了下嘴唇,好半响才说出这么一句:“我能一个人去太液池走走吗?”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朱祁镇的脸上,似是在征求他的意思。
朱祁镇皱眉,担忧地看着她唤了声:“允贤…”不知为何,听到她的这句请求,朱祁镇心头不禁一颤,一股莫名的不祥涌上。千依百顺,恩爱了六年,他还是头一次想要违背她的心意。
摇了摇头,不能,决不能让这样的允贤,独自去太液池湖畔畅游,那样太危险了!希望她能像往日那般,理解他的心意。
然而,周允贤却故我地坚持:“你若信我,就应了我。”
朱祁镇不禁一怔,他还能说什么呢?允贤…
他知道,此时允贤最不愿看到的人就是他,不是怨恨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即使他相信她是被害的。可是,允贤又如何过得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不论如何劝,都是无济于事的。
周允贤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双臂抱着膝盖话语将脸埋进说道:“元宝,我一人走走,清净清净好吗?”
想了好一阵儿,朱祁镇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好吧,只是,只是你自己要当心些,离湖水不要太近。若不想回来便着丁香去西苑和你住些日子,想见我了我再去看你。”
周允贤语气木然道了声:“谢谢你,元宝。”言毕,她走下锦榻,好似离了躯体的幽灵般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喈凤宫的偏殿。
目送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朱祁镇低声吩咐了句:“丁香,你跟着,远一点儿看着允贤。别让她…”
“知道了,万岁爷。”
太液池,位于紫禁城西安门入皇城处。沿羊房夹道一直往东直抵太液池畔,只见沿湖琼宫玉宇,乔松参立,较大内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处即是西苑。
太液池西岸,沿着皇城西墙下一脉叠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遗迹,山下水木清华,藤萝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莱仙境。
然而,周允贤却毫无心思观赏这些。
如今时至立秋刚过,气候虽没有凉爽,让湖面上吹过的风却让沿着太液池西岸木然行走的周允贤感到一抹萧瑟的寒意,直冷到了她的心里。周允贤不禁打了个寒噤,转身立在湖畔,眯起双眸远眺咫尺的绿瓦红墙的紫禁城,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元宝,元宝,都是与元宝在一起的情景。
相遇,相识相知到相爱,元日看烟花舞梅,元宵节定情,还有金玉镯,他送她定情的龙凤呈祥金玉镯,他们爱情的见证…
元宝,自己怎么可能忘了这个名字,怎么可能彻底放下爱?
只是自己,现在残缺不全,失去贞操的自己,还有资格爱他吗,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她的良人啊!
元宝!
忽然,她似是眼前出现了幻境般,伸手去抓浮现在面前他的影子,嘴里喊着“元宝!元宝——”脚下往前挪,往前再挪,再挪只听得“噗通”一声儿,她整个人仰面跌进了太液池里。
“娘娘——”
随之便是一道熟悉的唤声迭起“允贤——”继而,又是噗通一声儿。这毫不犹豫跳下湖水之人便是朱祁镇,虽说已吩咐了丁香跟着她,但他依旧不放心,索性自己也跟来了太液池西苑。
刚到西岸假山侧,就看到了适才的一幕。
好一阵儿,朱祁镇才抱着落汤鸡般的周允贤游上了岸。他将她放在草地上拼命挤压她的肚子,一下,两下,终于,周允贤“噗”地一口将喝进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再挤压,再吐水直到她蒙蒙醒了过来,朱祁镇才算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西苑当值的內侍赶来道了这么一句“万岁爷,您赶紧进屋换个衣裳吧!这湿漉漉的…”朱祁镇却好像没有听见般,他捏着湿漉漉的周允贤摇晃着她的身子,疼惜嗔怪地哽咽道:“周允贤,你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你有想过,你死了你要我怎么活啊,你要我怎么活?允贤,除了性命,名节贞操都算不得什么,明白吗?”
一旁的內侍,都人和丫鬟,听了这话无不震惊,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惹得皇后娘娘非要跳湖,还是和名节有关的…但是,这毕竟是主人夫妻之间的秘事,他们不敢多言更不敢多问。
周允贤握住他的手,虚软地笑道:“我没有想自杀,只是忽然像是听见你在对岸叫我,我就往前走,结果不小心就跌下去了。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你…我听得对了,是你来了!”
朱祁镇叹息了声儿,心想,她还真会宽慰他。允贤的个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遭此横祸屈辱她怎么还会想着苟活于世?幸亏自己来的早一步,若不然这傻丫头的心性命,就要丢在这太液池里了。
“允贤,你…”还未等朱祁镇说什么时,一旁的內侍提醒道:“万岁爷,娘娘这湿漉漉的…”这次,他换了一个方式,知晓这位万岁爷爱娘娘爱到了心坎里,只顾着皇后娘娘,根本没有把自己搁在心里。果然,朱祁镇听进去了,起身抬手将周允贤打横抱了起来加快了脚步进了西苑,与太液池最近的一座宫殿清辉阁。
他先是让婢女们,从衣柜中找出一套素色的衣裙,亲自为她换上后,又为她拆散了发髻用干净的巾子为她将海藻般的长发擦干,用篦子一缕缕地梳开,用素色的发带松松系在腰部。看得一旁束手的婢女们瞠目结舌却满心羡慕。过去十来年里,她们还从未见过皇帝陛下这般亲自伺候人的,还这般用心。
羡慕的是皇后娘娘,得此良人,夫复何求?人都说帝王薄幸,冷情,不要说不注重女子名节,说出破天荒的名节没有性命重要的话,就是稍微有些名节上的流言蜚语,这妃嫔便彻底完蛋了。
而丁香,却是见惯了这些,只觉得自家姑娘爱对了人。
朱祁镇理所当然地为她做着这些事,并不在意旁人如何思想。将周允贤收拾齐整干净后,他转去暖阁换了身同色的直缀出来。
“元宝——”
“允贤——”
两人同时开口,唤出彼此的名字却苦涩地一笑。
朱祁镇道:“你先说吧!”
“元宝,我想出宫去。即使住在西苑,依旧能日日夜夜看到皇宫,就会想到今日之事无法平静思想,也不知该如何与你…”
“我知道!在这座富贵的牢笼里,到处都是荆棘和陷阱,算计和谋害实在不适合你。当初,我不该娶你进宫,害得你…”
一句话没有说完,嘴唇便被她染着药香的芊芊玉手捂住了。她含泪道:“元宝别这么说。若没有与你在一起,我又如何能在婚后继续行医,实现我的理想?如何能以家学救活更多宫里的姐妹和百姓?若没有嫁给你,我这五六年,又如何过得开心幸福?”
“元宝——”周允贤撸起袖子,露出那枚蓝田玉镶金雕刻龙凤呈祥图案的金玉镯,含泪,看着面前的朱祁镇软软笑道:“元宝,以后,就由它来陪伴我了。若有来世,我依旧希望能遇到你,与你相识,相知相爱!”说着,她已泪如雨下。
不舍得与他分开,却不得不分开。
朱祁镇说出了自己的安排道:“好,今生若有缘分,我们还是会相见的。来世,下一世我们都要在一起!只希望,我不再是帝王!贤儿,我这就去安排。出宫后,就让丁香和药锄伺候你吧!至于桂枝,朕会为她赐婚,找个好人家嫁了。咱们的深哥儿和庆姐儿,我会拜托静慈师太照顾他们。远离皇宫,免得他们也遭遇暗算!好好保重,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都愿意遇见你!”
握住他的手,周允贤看着面前心爱之人,强压内心的万般不舍,流泪道:“元宝,以后,这份情便在我们彼此的心里了。”
朱祁镇不再坚持帝王的冷静,哭得已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点头。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为允贤报仇,让拆散他们的人不得好死!
最终,夫妻两儿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下午申时,朱祁镇带她回去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女。深哥儿与庆姐是她的骨肉,是牵系着她与元宝割舍不了的纽带,即使她走到天边,再也无法与他们的父亲相聚,也不会断了对他们的牵挂和惦念。她忍着嚎啕的欲望,哽咽着低声道:“元宝,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抚养他们,就说娘去了民间,是为了给更多穷苦的百姓看病,为他们的父皇和他们积攒福报。有缘,自会相见。”
朱祁镇自是明白,周允贤不想让孩子知晓真相,不想给他们小小的心灵种下仇恨的种子,活在仇恨的阴影里性格变异扭曲。
纵然有不愿,却也终是答应了她。
站在五彩翔凤楼顶端,朱祁镇举目远眺,含泪望着送走周允贤的马车驶离紫禁城的玄武门,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心有不舍,却不得不这样做出决定。既然爱她便要保护好她,不要再让她在这宫里受到暗算和摧残。放了她吧!
或许,丁香永远也不会忘了,临走时,皇帝陛下对她的嘱咐:“丁香,好好照顾允贤,时时写信告诉朕允贤的情况。如果有麻烦,朕会让袁斌去帮你们。告诉贤儿,朕不会负了她。”
“大奶奶,爷知道奶奶的委屈,知道奶奶是被人陷害,所以才悄悄地放奶奶去外头生活,远离宫廷斗争。爷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在离去的马车中,听得丁香在旁喋喋不休的劝解,周允贤心头一暖,含泪而笑道:“元宝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适才在我耳畔说,允贤,离开这里吧,除了我你还有医术。他是下了决心让我离开那里。他说,皇宫就是一座吃人的魔窟。离开了便安全了。他还说,允贤,不要绝望,不要气馁…”
她说着,思念的泪水,却好似天上倾斜的大雨般,哗哗地淌下,浸湿了她的脸颊,她的心话也说得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她抬起手去拭泪时,那枚蓝田红玉的镶金,雕刻着龙凤呈祥的玉镯无意地跳入了她的眼帘,这是元宝亲自选材,描画样子打造出的,属于他们爱情的信物。那与元宝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恋的一幕幕甜蜜欢乐的往事,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头。
恰在这时,只听得“轰隆——”震得丁香和周允贤都是一怔。赶车的内官说道:“娘娘,是打雷了。”周允贤掀起车帘往外望。
但见满天乌云,好似黑色的巨浪在夜空中翻滚,伴着震人发聩的雷声,一道寒光冷箭般的闪电破空而现,看似是将阴沉下来的夜空从中斩断一般,劈向人间。随即,便哗哗下起了大雨。
元宝,你永远都在我的心里,永远…
……
老太妃出殡后的当日,便有方家的人来宫里报丧,说昨日戌时他家大少爷在院子里散步,却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毙命。方太太在夫家丧失了主心骨和依靠,一个想不通也当夜吊死了。
孙太后哀哀地叹了口气,合掌念了一句佛号。
朱祁镇紧紧地蹙起了眉头,一双俊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那一身麻黄斩缞,泪水横流的方家仆人,似是在思想什么,完全没有听到太后在问他:“皇帝打算给多少抚恤?”
这时,只觉得自己道袍的袖子似是被人拽了下,回头看是东厂提督公王振,手下正拽着他的袖子。
王振低声提醒他:“爷,老娘娘问您话儿呢,方家的抚恤金…”
朱祁镇忽然冷笑了声儿,话语中满是讥讽和敷衍道:“再说吧,又不是为国殉难。朕还得跟言官们商议一下再做决定,这被雷劈死了到底算什么事,偶然,或许是他作下了什么孽障吧?”
孙太后蹙眉,有些不满道:“皇帝,这无凭无据的,你…”
朱祁镇冷笑,挑起眉梢蔑视了她一眼,语速轻快地发泄道:“有没有凭据又算什么?这宫里,还有天道公理可言吗?”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儿一红,鼻子里涩涩的,难受极了却不得不将泪水强逼了回去。
孙太后叹息道:“祁镇,我知道,你心疼周氏。可是,这是朝政,你不能将自己的私人感情融混进去左右你的判定。”
朱祁镇的一句“想要给方家抚恤,太后给啊,朕还要拿钱打仗呢。”丢下后,便拂袖离开了仁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