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圈套(上)
待朱祁镇离开长春宫后,周允贤又睡熟了。
这一觉,直到翌日申时方才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一袭缟素,头戴丧花的丁香,正躬身在床前看着她,似是在等她醒来有话说般。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何事?”
丁香回应道“仁寿宫的都人墨玉过来有事要见娘娘。”见周允贤起身,遂忙上前伺候了周允贤起身穿上了斩缞,系了孝带。又吩咐丫鬟们打水为周允贤净面洗漱。
周允贤道:“还不赶紧叫墨玉姑娘进来!”
药锄应了声,便出去了。
须臾,一袭斩缞的墨玉随着药锄,并几个端来膳食的小丫头掀帘进了长春宫的正殿暖阁。她先是屈膝,向周允贤行了个福礼。
周允贤侧身垂足坐在暖阁的锦榻上,一面用着点心一面问:“姑娘过来,不知有何要事?可否与丧仪有关?”
墨玉却是摇了摇头,解释道:“回禀娘娘,并不为此事。不过,娘娘尽管放宽心,太后已知晓了娘娘的伤悲和辛劳,不会责怪娘娘托赖不敬长辈的。奴婢此来是为给娘娘通个信儿。”
一句“什么信儿”尽是周允贤和丁香等人齐声问出。
“娘娘,大乱之际,要小心钱锦鸾!这小蹄子真真是心机颇深的厉害之辈,不可以平常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而论!”
周允贤故作不解道:“这个,这怎么说呢?”一面说,一面将她请到了自己对面坐下,让丫鬟给她上了茶。
墨玉道了谢,双手接了青花瓷茶盅。一手托着底盘儿一面抚着茶盅盖子发出微微的瓷器接触的声音,抬头看着周允贤道:“难道娘娘不清楚钱锦鸾的预谋?她可千方百计地,千方百计想要将皇上从您身边抢走,夺取您的后位呢!于您成为皇后,她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何用。万岁爷的心里,就只有我们娘娘…”还未等药锄将低下的话说完,便被丁香一眼横过去不得已咽了回去。
周允贤端庄地一笑道:“我知道,她一直都对皇上情谊深厚。甚至可以说,她对皇上的爱并不比我少。你说她不甘心,我倒佩服她这锲而不舍的心气儿呢,倒有些像一心向医的我。”
“爱皇上?”墨玉嗤然冷笑道:“她那也叫爱?我的皇后娘娘,说句不怕您恼的话,不知说这样的话,您这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钱氏若真爱皇上,满可以求太后老娘娘,劝陛下收了她,恩赐她先做个妃嫔,有了让皇上宠幸的资格和资本。凭借着心机城府,再徐徐图之取代皇后娘娘岂不更近?可是她却没有!”
丁香替自家主人问道:“那,她要怎么样?”
墨玉抿了一口茶道:“不谋妃嫔之位,近水楼台便是她钱锦鸾的厉害之处!倘若身为妃嫔谋害皇后,成功则罢,若失败了…”
经她这么一说,周允贤等人方恍然大悟。丁香接着话道:“失败了,娘娘或者是老太后就能以犯罪宫妃的刑罚处置她,对吧?”
墨玉颔首道:“妹妹所言极是!倘若她只是犯官家的小姐,陪在老太后跟前尽孝,就算冒犯了宫规最多也是撵出去,不至于会忍受宫规的残酷责罚。虽说在外面图谋后位远了些,但终究会让娘娘防不胜防!”话落,她看着周允贤冷笑道:“厉害吧!”
一句“果然够狠!”从周允贤主仆三人口中齐声儿道。丁香再问道:“那,那以姐姐之见,我们又该如何防范她呢?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她使坏勾引万岁爷迫害娘娘吧!”
墨玉幽幽一笑,转向对面的周允贤:“既然这么着,以奴婢愚见,若想根除祸患,唯有封她做妃子,先框到宫规的范畴之内,彻底让她绝了出宫避难的机会。然后在调查她,是否也参与了方家的阴谋。如此,她成了妃子,再查出她阴谋陷害皇后的证据…”
丁香和桂枝,药锄等跟着周允贤陪嫁进宫的丫鬟,听了墨玉的一番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底感叹,真是看不出这墨玉表面上文静,处事为人外圆内方却也是个心机深沉的狠角色啊!幸亏,幸亏她与自家娘娘不相敌对,不然真不敢想会有多危险。
其他宫里伺候的丫鬟,则啧啧称赞墨玉足智多谋,看得深远不亏是伺候在太后老娘娘跟前的都人。
甚至,还有长春宫里的宫人索性说,多谢提点。
然而,周允贤却深深得蹙起了眉头,撑着额角闭上了双眼,满面愁容散不尽,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采取墨玉所言之计,为自己铲除这个祸患。墨玉,毕竟是仁寿宫那边的人,一言一行都是看着皇太后孙氏的眼色行事,岂能真心向着她呢?
可是,说句良心话,墨玉此计也不可谓不好。
想想,再想想吧。如今宫里,可不比五年前了。这要那么轻率答应了,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着了别人的道儿,可就麻烦大了。
墨玉这一来,带给她的不是宽心和令她豁然开朗而是不尽的烦恼。一整天,她的眉头就不见舒展,心情也烦闷到了极点。
正在拿着抹布擦拭书案的药锄,抬头看了周允贤一眼,见她依旧是坐在暖阁的炕沿上,手撑着额角蹙眉沉思,不禁觉得困惑
不解问:“丁香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都这样坐了一整日。难道,墨玉姐姐说的那番话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到底还是丁香更了解她一些,听药锄如此问,叹息道:“妙计倒是妙计,但依着咱娘娘的性子,这与添堵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药锄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丁香最了解娘娘啊!
娘娘可不是历代后宫里那些善于算计,将争宠作为毕生事业的女子。她心里爱万岁爷,将事业和心思,都放在了照顾万岁爷起居养育哥儿,姐儿和钻研医术上。即使有人给她支招,建议她去算计别人,哪怕是敌人她也未必觉得那是为她好。
戌时末,朱祁镇方才一袭缟素地来到长春宫。
一进院子,便听得药锄说起今日之事。朱祁镇还颇为得意地说,若她想都不想就采取了此计便不是朕的允贤了。
只是,在他听药锄接下来说,娘娘都为此撑着额角坐在炕上愁了整日,连午膳都不曾好生用!一句时,却也蹙起了两道剑眉。咬牙,喃喃骂了声:“倒杆子的小蹄子,看朕怎么收拾她!”
福海倒是耳朵灵光,听到了朱祁镇那句喃喃自语“万岁爷,要如何处置墨玉?她可是太后老娘娘跟前的人啊!”
朱祁镇蹙眉道:“太后有什么了不起,害得允贤受委屈,便是天王老子朕也不饶!叫了夜里值班的内官,去仁寿宫打她二十廷杖!好让仁寿宫上下看看,再去叨扰皇后,惹得她不快试试!”
福海只得应了声是,便退出了长春宫。
进了屋子,果然瞧见周允贤如药锄所言那般,不禁叹了口气唤了声:“允贤!”周允贤闻声,放下撑着额角的手懒懒地一笑道了句:“元宝回来了。”继而起身,来到他面前扎进他怀里道:“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着,遂将今日之事再度跟他说了一通。朱祁镇便知,适才在院子里药锄的话,她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适才药锄说的!朕已派福海并些许内官去仁寿宫问责墨玉了。这小蹄子,平日里看着怪聪明本分的。怎么如今也学会戳事了。若不给点颜色瞧瞧,还了得?”
听到此处,周允贤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惶急地看着他问道:“你,你要如何处置墨玉?”朱祁镇却轻描淡写道:“廷杖二十!”
周允贤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了。这个人啊,怎么脾气就不见改,还是这般急躁心浮,任性胡闹?一个“你…”字道尽了她的无奈。
朱祁镇挑眉问道:“我怎么了?”语气略有些不善。
“你,怎么可以这么急着惩罚她,也不去问问究竟?”
朱祁镇有些气恼,声调也高了一个分贝:“我问什么究竟?她来说那么一大堆,什么意思?谁让她这么说的,不是跟你添堵吗?我气不过惩罚了她有错吗?还是我就不该管你的闲事!”
一见他动了真气,话语中尖刻带着有些委屈,周允贤不禁心疼了,后悔不该这么不知好歹地指摘他。他都是为了她好啊!只是,他这么心浮气躁,任性所为到时候对他也是不利的啊!
她也有委屈,希望元宝能像往日那般相信她,知道她的心意。
可是,他却…周允贤眼中噙满了泪,惶急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元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打了墨玉事小,可是,墨玉的心机算计,你今日算是瞧出来了。倘若她因此记恨上了我们,岂不是给钱锦鸾拉拢她,破坏伤害我们的机会?”
这么一说,朱祁镇才算明白了她的苦心,也懊悔起适才说出这么伤害她的话。他想到补救,连忙换了内官来让他去传旨,就说,是皇帝陛下心急, 一时误会了墨玉姑娘的好意。
周允贤却急道:“不是陛下误会了墨玉姑娘,而是我这个做皇后的管教不严,惯得丫头们不知规矩多了嘴,我已将药锄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陛下也颇为后悔,心急误会了姑娘的好意。”
内官应了声是,便夹着浮尘退出了长春宫。
朱祁镇指着内官离去的背影,还要说什么却已经晚了。周允贤话中是何意,他又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这样便太委屈了允贤。太后只会说,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却没有能力管好后宫,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惯得没有规矩乱说话。以后,允贤可如何再在宫里好过?这个傻丫头啊,怎么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呢?
他看了一眼周允贤,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允贤道:“其实,若换做其他皇后,或许墨玉的这一计就用了呢!说句良心话,墨玉今日来长春宫献的计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是后宫的生存之道。可是我不愿意用罢了!”
朱祁镇道:“就想到,以你的性子,根本不会想着用此计!”话说至此,他叹息道:“我真的希望,你若少爱我一些就好了。这样,你便可无牵无挂地离开皇宫。或者说,你少爱我一些,为了医术放弃嫁给我。如此你就不必在这宫里遭遇别人的暗算了。”
闻言,周允贤娇嗔地横了他一眼道:“瞧你又胡说了不是?
跟你说了多少遍,到头来你还是这样的话,让人听了不舒服!元宝,这一次若是真的找到了暗算我的人,你一定杀了他。”
“这还用得着你说?”朱祁镇白了她一眼。
周允贤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问丁香什么时辰了。
丁香说,已到了戌时末,想过会儿王妃便过来休息了。
提到王妃汪美麟,朱祁镇便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刚我回来时,祁钰还问了我,说皇嫂何时才打算放入回去,他想美璘想的紧呢。”说到这儿,他不禁冷笑道:“听听,他倒是挺会装的!”
周允贤吩咐了药锄,为他端来热水道:“一旁可有别人?”
朱祁镇端着碗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头,话中不无嘲讽道:“没有!今日暖阁议事,他是最后一个离开乾清宫的。所以,我说他会装的很,就算在我这个亲哥面前,他也不曾想过说句实话!”
“还不是怕你打他?”一句话便引得朱祁镇差点笑出声来。周允贤真是将他从里到外看得清楚,明白了!熟料,她的后面一句话,却好似一盆冷水般兜头给他泼了下来:“天色不早了,过会儿麟姐姐就回来了。你啊赶紧回乾清宫休息吧!”
话落,朱祁镇皱着鼻翼,故作发怒地横了她一眼。当即摔门而去,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然,他却在临走前,在院子里大声道:“周允贤,你给我等着,待大丧过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还有,你赶紧把郕王妃放回去!”却招来周允贤主仆几个一阵闷笑。
再说墨玉,或许,连皇太后孙氏都不曾料到,她的这位得心的仁寿宫首席女官,早已被躲在钱锦鸾背后的方家所掌控利用。
方家嫡子方械,以墨家在京城的家人性命和其妹的贞操威胁墨玉,倘若不依着他们所言为他们做事,后果便由不得墨玉了!
还有一条必须应允的,便是不许将此事告诉太后!如果太后知晓了他们的阴谋,方械就会让墨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是以,从老太妃意外被毒害,到今日来长春宫“好心”献计,都是方械得了钱锦鸾的许可,与她一道儿设下的圈套。
然而,令墨玉抓狂的是,周允贤对此却不置可否。当夜,她便将周允贤的表现告诉给了为她监视的钱锦鸾。
话落,只听得“啪”地一声儿脆响,墨玉的脸上便挨了狠狠的耳光,整个人都被打得趴在了地上,脸颊火辣辣的疼。
然而,打她的却不是钱锦鸾!
钱锦鸾诧异地转过脸…
就在她惊得快要叫出声时,鲜红的樱桃小嘴儿却被人一把捂住了。那人一袭宫人搭配墨绿色镶金边马面裙的白护领琵琶袖的鹅黄色袄子,头发分成两股梳成最不起眼的三四等宫女的丫髻。
紫禁城的宫女内人,都人就有千把个,她这么打扮的确不起眼得很,非常容易混进皇宫的宫女队伍里。那“女子”细声细气道:“天啊,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一声喊出来,大家的脑袋都别想扛着了!”钱锦鸾低声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太太将我送进来的!”那打扮得像个宫女般,长得一副饶人姿色的“女子”诡谲的一笑,又朝趴在地上捂着脸,疼得泪流面目的墨玉漾了一眼,桃花眼中,竟溢出了韵着嫉妒,醋意的冷芒。像是妒恨墨玉的美貌!她永远忘不了自家大爷,在看到墨玉家里的那个双胞胎姊妹第一眼时,神魂欲醉的表情。狐狸精!
狐狸精,姐妹两都是狐狸精!
“她”的心思,又如何瞒得了钱锦鸾?还有“她”那表情…钱锦鸾冷笑道:“难道太太答应你进来,就是为了跟她争风吃醋?”
那“女子”尴尬了下道:“当然不是!我是来,来看看宫里这边的进展如何?大爷说,既然陛下相信周允贤,根本不可能因为赵老太妃的被毒杀而废后。那么,我们就该转换战术,从周允贤这边想办法。让这个贱人去长春宫献计!不想,又失败了!还是败在了这个贱人手里!她连个没心机的周皇后都算不过!”
“那么你能吗?就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身份,你能帮我们干成什么事,难不成真要舍弃唯一属于男人的东西,进宫当内官?”
“当内官?”那妖媚的“宫人”一声笑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不错,我是个男人,正常的男人。我可以扮做内官入宫给周允贤制造更具有毁灭性的灾难!我倒要看看,皇帝亲眼见到他亲爱的皇后与别的男人勾搭,还会相信她是个正派的女人!”
钱锦鸾笑着给她补充了一句:“更有,这还算在大丧期间…”
趴在地上的墨玉听了他们这番话,只觉得恶心地想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