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在凌家湾没有一户本家。孤苦无依的二奶奶没怎么为难纽扣，只是让他跪在地上发下重誓：娶了方芸就要对她真正的好一辈子，如有三心二意不得好死！纽扣说得很真诚，不知道内情的人看到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还真以为他在向人家求婚呢。

二***脸像一颗风干的枣，纵横的皱纹如刀刻般贴在骨架突立的脸上。老人太瘦了，瘦得脸上除了老皮没一点儿肉，青灭的脸面隐现着死亡的迹像。看着跪在面前的纽扣，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无望的欣慰。

方芸站在奶奶身后，流泪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她不知道什么是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只知道无休无止的流泪。

凌建忠坐在旁边，脸上挂着一村之长的威严。在他看来，终于又解决了一件棘手的问题。

这是农历10月的天气，风已经很冷了，尤其是阴天的风，呜呜咽咽的直吹进人的骨髓里！

接下来的日子，空气中充驰着悲伤的气息。

凌玲，凌雪几乎天天陪在方芸身边，可是方芸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天真无邪的笑容，黑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一层层驱不散化不开的雾雨。凌玲和凌雪曾无数次心疼地劝她赶快放弃，退了这门婚约重新开始。方芸抚着自己的腹部摇了摇头。此时，女性所特有的母亲慈爱已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身心，如果说现在是什么驱动她活下去，除了奶奶，这便是唯一的理由了！善良的女孩子，她现在已没有别的梦想，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然后与他（她）相依为命就行了。她土生土长在这里，从没离开这座大山半步，去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十八里外的集镇。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只偶尔从别人家的电视上看到，或听凌玲讲起外面的世界，可在她的感觉里，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她纯净如土地的心灵上偶尔也闪现过都市霓虹的色彩，可是这一份虚无的梦想在一瞬间就幻化掉了，她的心保持着最原始的善良，也在着最原始的容易满足。所以她不会像凌雪那样为了生存而深深苦恼，不会像凌玲那样四处奔波，在她的眼中这个山村便是整个世界，她耳闻目睹过这里发生的一个个悲剧，知道大众认可的事你就只能认同不能反抗，即使反抗了也不会有结果，说不定会比现在更惨！

东家一个棉被，西家一个脸盆，人们为方芸凑合着嫁妆。周惠梅抽空到集市上扯回了一床被面。棉花是现成的，秋天刚摘下来的雪白的棉花，拿到轧花坊就可以加工成一床有条理又整洁的棉被套了。趁着阴雨天，周惠梅穿针引线的开始做棉被。

那是一床艳丽的被面：雍容华贵的牡丹丛中一对凤凰在耳鬓呢喃，红红的喜字在它们中间熠熠生辉。多么美好的祝愿啊！凤求凰，又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爱情故事啊！凌雪呆呆地望了好久，脑中的思绪如飞腾的乱云。凤与凰，因为爱，她们在阳光下努力而自由的飞舞着。可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她和林山却没有阳光，更没有自由飞舞的权力，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悄悄感知彼此的温暖，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和林山共同拥有这一对灿烂的凤凰。然而，这光辉的形象将要包裹一对并不相爱的甚至是怀着仇恨在一起的男女！没有心心相印，没有甜蜜私语，这光辉的形象里将包裹一个女孩子多少的屈辱，多少的绝望！

哦，不！凌雪摇了摇头，头很胀，很痛，不要再想了！她对自己说。可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还是在心底滋长起来，那是一种对婚姻的恐惧！父亲的打骂，母亲的冷漠，牛寇的无耻，方芸的眼泪，以及凌建忠的暧昧，这往日岁月积聚起的一切一切在这一瞬间化成一股强劲的浊流冲击她一直纯情的灵魂。她看到灵魂在滴血。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一刻，她甚至在记起林山的笑容时竟也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

她将迷离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一片迷离的烟雨天……

农历10月16日，方芸的大婚之日。

那天早上，大雾迷漫，对面看人都模模糊糊。

凌玲和凌雪在凌晨就到了方芸家。

屋里的木桌上点着一盏灯。方芸坐着发呆，眼角有新流的泪痕。二奶奶靠着棉被偎在被窝里，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的样子。窄小的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乡亲们送来的桌子、椅子、盆架、毛巾……很平凡，但也很实用，看上去嫁妆已基本齐了。只是电器化的一件也没有。冷风从门里吹进来，昏暗的煤油灯被刮得摇摇曳曳，差点灭掉。方芸和奶奶还一直没用电。

看到凌玲和凌雪，方芸那憔悴不堪的脸上勉强牵出几抺笑意。二奶奶含糊地招呼了一声，但没动，看上去疲惫至极，灰黑的脸在灯影里显得更加阴暗。

凌雪想哭，费了好大劲儿才算忍住。然后和凌玲一起握起方芸的手，祝她新婚快乐！

方芸惨然一笑，泪又落了下来。

凌雪更紧的握住方芸的手。“芸妹，今天不要哭！我们是坚强的，永远都不哭！既然选择了就要好好地努力的活着！还要活出精彩！”

“对，芸妹，不管以后的日子怎样，我和你雪儿姐都会一直陪着你！”

三人动手后收拾着凌乱的嫁妆，动作是那样的迟缓，彼此也都明白对方那一份沉重的心情。

凌雪轻声问：“玲姐，那边的房子收拾得咋样了？”

“还能咋样？就那一间破屋子，收拾干净一点就是了。”

方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打开家里那仅有的一只木箱子，取出一对枕头套递给了凌雪，展开来竟是《鸳鸯戏水图》。在十月里看着五月的水图，空气中立时便是满满的，五月水草的清香，一对鸳鸯也依然那样惟妙惟肖，小巧的红嘴呼之欲出一段段情话。这是一个女孩儿多么精心的描绘啊！她又寄托了一个女孩儿多少美好的如水晶般的情愫啊！

凌雪一阵黯然。抬头看到方芸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鸳鸯戏水图》，自知失态，慌忙拿了棉套去装。她以为方芸是要她为她装枕头的。没想到方芸阻止了凌雪，用手急切地比划着。

凌雪终于明白，方芸是要把这一对枕巾送给自己和林山，并双手合十于胸前表示了对他们最衷心的祝愿。凌雪的心一阵感动，同时又很难过：“芸妹，你比我先出嫁，这又是你亲手绣的，你应该自己留着才对。”

方芸摇了摇头，凄婉的眼神满是怨恨。

望着方芸，凌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说。只有苦涩在心中翻涌。

凌玲赶过来打圆场。“雪儿，既然是芸妹送你的，你就收下吧，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凌雪望着面前的两个好朋友，在心中千万遍地说：“对不起！方芸，对凌玲愧疚是一样的深，一样的重，那全是不经意的，没有预料到的伤害啊！然而这些伤害却是致命的！如果不是自己面对世俗的懦弱，及时报案，方芸就不会被迫走到一步！如果有一天凌玲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自己又该怎样解释，怎样面对呢？最好的朋友啊，怎么会把最深最重的伤害留给了她们??还一直以为自己多么多么清纯呢，这简直就不是人做的事啊！凌雪在心底狠狠地咒骂着自己。

谁也不会想到，二奶奶会在方芸的新婚之夜与世长辞。

可怜的老人，在世操劳七十五年，临闭眼时，没一个人在身边！

头一天参加婚礼的人，第二天又参加了同一家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