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聪明误(笑华篇番外)
遥记幼时,朱槿宫主曾为她们三人留下两句批语: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后来,她们果然一个又一个地走上了那条路。
她的故事,是从那年那日那黄昏,那惊鸿一瞥开始的。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日,她们一如往常地在夕雾座下受训。
夕阳昏黄的余晖织成斑驳陆离的光影,兽炉中钻出的香雾缭绕成层层叠叠的轻纱,红罗帐中时不时传出甜腻的气息与呻吟……
她面红耳赤地偷偷抬头,恰逢微风拂起罗帐一角,让她对上了少年平静而深邃的眸光,仿若深不可测的幽潭。少年朝她微微一笑,她急急撤回眼,只觉得脸颊发烫。再抬起头时,只能透过落纱模模糊糊的看到少年清癯瘦削的背影,长身玉立,挺拔如竹。
她知道,感情这事,恰如兵家相争,也要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而他于她而言,便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在她的世界里,他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打得她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只是她向来心比天高,总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冷静自持,把这段感情牢牢掌握在手里。及至结局,她方才明白,自己到底输的有多惨。
可笑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一次意识到一切失控,是在看见曼陀罗华吸食人血的那一幕。明明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可怖可怕的人物,她最担心的居然还是他的安危。“你可知,若是被人发现了,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曼陀罗华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丢下了已经浑身冰凉的花奴,施施然站起身来,去拉她的手,“难道你会去告发我?”
含笑缩回了自己的手,“那可未必。”
曼陀罗华注视着她,勾唇一笑,强硬地将她扯入了怀中,“我知道的,笑儿是不会那么心狠的,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忍心?”
只这一个拥抱,她便如坠云雾飘飘然不知所归,清醒时,已成了那人的共犯。
独处时,她反应过来,心里猛地一凛,发现一切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尤其是自己对这人的感情。这个时候,她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应该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于是她找到他,冷着脸说:“我可以替你保密,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吧!”
曼陀罗华看着她,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深情,良久,他才开口,“好。”
她心里莫名难受起来,既为了这人轻易的放弃,也为自己不堪的动摇。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可及至走远了,她还是没能忍住回了头。那人还站在原地,隔的太远了,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彻骨的悲伤,却不能为这段距离所阻挡。
她是想唾弃自己的,人家一个身影,你是如何看出悲伤的?可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嚣:他在难过……
然后,那个素来冷静自持,仪态端方的第二右使,抛却了所有美好姿仪翩翩风度,不顾一切地朝她心上的男子扑了过去。落在曼陀罗华怀里那一刻,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心底那个声音不断说:完了……
后来,无数次的,她都在想,如果世事可以重来,如果她当初没有回头,他和她,又会是怎样的结局?然而实际上,他们心里都很明白,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会回头,而他,依然会矗立原地等她回头。她,从来,都被他吃的死死的。
情爱,总是让人盲目的。哪怕是睿智如她般,也会因那人一颦一笑失了所有判断力。
再见到那人时,他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人说:“笑儿不喜欢我嗜血,那我便不再碰了。”
含笑知道,他在逼自己。可她别无他法,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什么苦肉计,原来,没有鲜血,他是真的会死的。所以她只能拼尽全力狠狠扇上那人一巴掌,然后亲手割破一个花奴的颈脉,扔到那人面前。
看着曼陀罗华饥渴难耐地大口大口吞咽着鲜血的狼狈模样,含笑觉得自己疯了,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会心疼他。
“你不过,仗着我心里有你罢了。”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含笑闭上双眼,呢喃自语。
“第二右使和第一左使有私情,第二右使为此由爱生妒仗杀了山长水远大批花奴”的传言渐渐流露出去。
到后来,这传言已经传成了所谓“第二右使心狠手辣小肚鸡肠经常把山长水远的花奴折磨至死。”
她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时候,心里已经没了感觉――她已经为那人做尽了坏事,如今承担一点罪名又算得了什么?
优昙来找她。优昙其实从来都是明白人,有些事她只是不开口罢了,可为了含笑,她不得不开口:“含笑姐姐,再这样下去,你这一身骨血,迟早会被他蚀尽。”
“我知道。”不是迟早啊,而是已经这样了。为了曼陀罗华,含笑再也不是含笑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自己与那些花奴并无甚区别,不过是他的俎上鱼肉,腹中餐食,可是:
“阿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世上有猴名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食之,甚美,谓其忠益爱之近之。久之,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已走避高木矣。虎剧痛,跳踉大吼,乃死。”
“你明白了吗?我就是那只虎,贪恋那一点点温柔,等发现温柔之下的刀尖时,已经遍体鳞伤,无法离开了。”
“所以,阿昙,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优昙走了,但是她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句话,她说:“罂粟姐姐,要回来了。”
罂粟,这是一个埋藏在心底的名字。对于含笑来说,罂粟和优昙一样重要,但也次于曼陀罗华。可是,她也不会任由曼陀罗华伤害她们。
罂粟回来后没多久,便因血衣案受罚,被关了禁闭。不知为何,她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曼陀罗华。
“大祭司失踪了?”这消息对清虚殿是封锁的,乍一听到,曼陀罗华也免不了有几分惊讶,但他很快恢复了淡定的模样,转过来安慰她,“放心吧,罂粟不会有事的。”
“是不是你?”事关罂粟,她已经不是他能轻易敷衍打发了的。
沉默。
含笑晃了一晃,推开了曼陀罗华欲要扶她的手,咬牙恨声道:“为什么?”
“哈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去陷害罂粟吧?”曼陀罗华拉她入怀,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挣扎着,“别忘了,罂粟不仅是你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小师妹。”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不过是借机除去一些会对罂粟不利的人罢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含笑停止了挣扎,心里怀着隐隐的期待,看向曼陀罗华。
“自然是真的。”曼陀罗华笑了,吻上她的额头,“笑儿难道不信我?”
“我……我就信你这一次!”
“好好好,就信我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但是,这件事一定要对罂粟保密。”
“为何?”
“你难道还不了解罂粟吗?我这个小师妹呀,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怎么会看的惯我这么做!更何况她从来不喜欢我,我不希望她觉得自己欠了我的。”
“你……为什么对罂粟这么好?”
“吃醋了?”曼陀罗华脸上笑意更盛,他愈发抱紧了含笑,“笑儿,相信我,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
“我……相信你。”世人皆知第二右使最会欺人,却不知我最会的是自欺。你不戳穿,我就当自己不知,一直不知。
后来,她就对罂粟说了谎。回想起以前立下彼此之间绝无半句虚言的誓言,她知道,自己的报应早晚会来的。
罂粟被宫主囚禁时,她已经明白了,一切不过是宫主的计划,曼陀罗华,只能算作是人前的推手,宫主,才是那暗中的眼睛。
可她还是要赌一把,赌曼陀罗华会不会帮她救出罂粟来,拿她的命来赌。
她成功了,曼陀罗华同意帮她救出罂粟,可他有个条件,他说,“为了拖延时间避免被人发现,必须要有人冒充罂粟待在挽月宫。”
他的目光,停在了优昙身上。
含笑倏地站了起来:“我去!”
曼陀罗华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
那一夜,优昙为她拿来了罂粟平日里的衣裳帮她换上。“我记得,这件衣服,是婵娟误吧!”
“是,这是罂粟姐姐从前最喜欢的款式,后来哪怕她入了蜃镜,宫主也每年让人制了新衣。”
含笑还记得,罂粟说过,她喜欢婵娟误是因为这衣服像极了中原的嫁衣。
她缓缓地将人皮面具贴在了脸上。“这是合欢从前常用的,如今,她也死了……唉,只怕她也没想到,她留下的东西,会帮上她最讨厌的人。”优昙说。她们一齐看向铜镜内,那是罂粟的脸。
曼陀罗华突如其然地到来,接过了优昙手中的木梳,“我来为你梳头吧!”
“好。”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伴随着身后之人的动作,年幼时从罂粟那里学来的歌谣再脑海中回荡起来。如果,这真是他们的亲事,该有多好?
可惜,不是。他牵着她走过的不是青庐,而是一条通向地狱的路。
被扶桑刺中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竟感到了解脱。她捂着伤口,哀求道:“宫主,看在罂粟的面子上,替含笑带句话,可以吗?”
“说。”提到罂粟,扶桑果然软了态度。
“您,您帮含笑问问他,我以这种方式咳咳……兑现承诺,他可……可满意?”我曾说过,哪怕他只还我万分之一,我也愿舍去这一身骨血,为他负尽天下人。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负尽天下,那么,就只能负了我自己一人!
“今生所欠,皆已还完,惟愿来生,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