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密谋(下)
宝琴果然是一夜未归!
就连一向沉稳内敛,老奸巨猾的杜鹤宏也坐不住了,像一阵儿旋风般刮到了住在府邸东边客房的钱锦鸾面前,若非宝琴知道的太多,又身负重任,关乎杜家命运,杜鹤宏才不会管一个卑贱的丫鬟是死是活呢!
过了亥时,就已是夜深人静了。然而,映入杜鹤宏眼帘的钱锦鸾,却并未更衣上床歇息。依旧一袭冷色袄裙,罩着浅紫色绣花的对襟长比甲。
发髻也未曾拆散,依然是鬓发如云,钗环步摇一应插在发髻上,垂在鬓边随着她的踱步晃悠着。想来,宝琴这么晚了不见回来,她也是着急的。
钱锦鸾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义父可见到宝琴了吗?”
杜鹤宏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也正为尊府女仆宝琴而来,上哪里去见她去?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是个机灵聪慧的丫头主意多,能尽快想出妙招让太后心甘情愿接纳你们入宫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说得计与否就连她这个人死活祸福都闹不清楚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倘若碰到东厂的人,我们…”
听得他说“若是遇到东厂的人…”一句,吓得钱锦鸾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摇头,嘴唇颤抖地自我宽慰:“不,不会的,不会的…”最后一句却忽然换成了:“千万不要啊,千万…”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了下来。
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后,钱锦鸾一个转身“噗通”声儿跪在了杜鹤宏的脚下道:“鸾儿恳请义父,即刻派府邸的家丁出去寻找那婢子!若是这贱人落在了东厂抑或是锦衣卫的手里,必定吃不了酷刑会将我们的密谋合盘脱出。那时,倒霉的可就不是只有我们钱家了。”
“你所言倒是提醒了老夫!”话说着,杜鹤宏弯下腰,揽臂将钱锦鸾扶了起来。即刻着自家仆人家丁出门,四处寻找宝琴的下落。
然而,任凭大伙儿熬了整晚,将半个内城翻了过来也不见宝琴的半分踪影。急得杜鹤宏和钱锦鸾等人,一夜之间都上了火连早饭也未曾吃好。
可,今日早朝,听得袁斌问到宝琴下落,又如何不让他心惊?低首,杜鹤宏日渐昏黄的眼珠,在眼眶里从左往右转了一圈儿。头脑中猛然闪过一道令他也为之恐慌的画面。此时,他感觉心悬在了嗓子眼儿,
想着,难道,从昨日宝琴进宫,锦衣卫的人就已盯上了她,并守在宫门各处等她自投罗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自己倘若不赞同皇帝的决定,袁斌就有可能动刑逼得宝琴供出更多不利于杜家的罪状。
届时,一向敌视他的皇帝哪里还能放过收拾他的机会?
宝琴,宝琴这个要命的小贱人当真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吗?
大概,杜鹤宏和钱锦鸾做梦都不曾想到,宝琴就是杜府的大门口被人捂住了嘴带走的。然而,这个带走她的人不是锦衣卫的人,也不是东厂幡子。
蒙面人将宝琴丢在了一堆草垛上。打量四周,宝琴发现自己是被这个不知底细的人带到了一个山洞里。周围举着火把照明的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这些举着火把的人,都穿着褐色的短打长裤,头上既没有戴冠,也没有扎头巾或者裹幞头,看上去更像是民间的庄稼汉的打扮。然而,他们的表情,却似是阎罗殿的夜叉鬼魅般。一个个拿眼,狰狞地盯着她。要看尽她的五脏六腑一般,让她感到骨头缝里透着寒。
心虚,畏惧,使得一向性子跋扈的宝琴,再也不复往日骄横。她抱着双膝蜷缩着身子,怯地瑟缩在山洞草垛的最里端,将她那张娇媚的小脸儿埋进膝盖里,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颤抖得问道:“你,你们是,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到底要想干什么?”
那个领头的,依旧穿着夜行装的男人,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般大笑了起来。他三步并为两步地跨到宝琴面前,先是将自己的蒙面扯下露出一张狐狸般瘦削尖长的脸。那双盯着宝琴的桃花眼,闪烁着的却是无比猥亵的贼光。他蹲下身,挨得宝琴很近,伸出手来托起宝琴娇媚的脸孔。
“一个卑贱的丫鬟都这般姿色,就是周皇后也不上她的一根指头啊。我就想不通了,那姓周的,既不会琴棋书画,容貌也就那么回事。除了会给人看病,我真是想不明白朱祁镇喜欢她哪一点!难道只是婚约吗?”
如他所料,他的这一番话成功地引起了宝琴的好奇。这人是谁,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他会这般了解周皇后?还知道我只是个丫鬟,钱家的丫鬟?
宝琴也是个心里有算计的人,再次疑问时,她便狡诈得隐去了自家小姐:“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当今的皇后,难道你见过她吗?”
“岂止是见过…”蹲在她身边的这人,用他那白皙纤长的手柔柔地在宝琴的脸上轻撩着,话也随着他轻薄的动作变得异常暧昧轻薄。
宝琴只觉得一阵儿恶心,忍不住拿手打落了他那只爪子。
她正欲说什么时,还未看清那人的表情,她整个人便被黑衣人压在了身下,只听得“滋啦”一声儿,宝琴的衣衫被他扯破了露出她映着水红主腰儿的雪白肌肤,还有她那半隐半现,顶着主腰儿的酥乳看得周围的一众男人口水直流,渐渐地脸上都换上了猥亵淫邪的笑容。
宝琴双手拼命地推搡压在身上的男人,杏眼圆瞪,双眸怒视着他:“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你这个淫魔色鬼你不许碰我身子!”
然而,她那点力气犹如蜻蜓撼柱,起不了半分作用,反而被身上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控制住了她推搡踢腾的四肢。还有,她这红颜含怒的样子愈发激起了周围之人和压着她的男人的邪念。他们一个个聚拢过来…
事后,宝琴已没有人样儿了。
披头萨法,脸上满是青红相接的掌印。这是她在反抗时留下的疯狂报复的印记。因为疼痛,她的下嘴皮儿被自己咬破,嘴角刮着一抹溪流般的血迹。浑身的酸疼,下面犹如被撕裂了般稍稍移动便疼的她钻心蚀骨。
只要想起适才的一幕幕,想起那一张张淫邪的恶心脸孔,想起他们口中所说的放荡的腌臜脏话,以及他们轮流将自己变成肮脏的女人,想到今后要承受的羞耻和侮辱,便觉得心上好似长了毒疮般。
但凡是个有气性,刚烈些的女子早救一头撞死了。
可宝琴不会!她是发个极有抱负的女子,忍辱负重是她的强项。
那人随意扔给了她一件新的袄裙让她当众换上了。直到这时,他才告诉她自己是谁:“听着,宝琴姑娘,我就是太医院助教卜世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认识周皇后吗?因为,那姓周的女人根本就是谭复的余孽!”
“谭复?可就是害得太后流产,终身不孕被先帝下诏赐死的谭复?”
“不错,就是他!”卜世人眯缝起眼眸,遂将十几年前的往事,颠倒是非黑白地说给了宝琴。然,宝琴却也不笨。她斜眼瞪了一下卜世人,心道这种人还能劝人从善?指不定,谭复一家便是遭遇他的诬陷全家获罪的呢!
不过,这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此人必然十分痛恨周允贤。那么他把自己抓来的目的…
卜世人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伸手托起宝琴的下颌,把玩着她带着伤的娇媚脸蛋儿。他嘴角扬起,那张带着沧桑却又十分妖孽的脸上,展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话也说得邪气十足,与往日在太医院同侪和学生面前的道貌岸然大相径庭。他说:“你人都是我的了,我就不妨告诉你实话。不论是身为内阁首辅的杜鹤宏,还是你们的老爷钱雨农都无法让你们进宫,夺得后位!”
“因为,他们,在朝中是皇帝的政敌。你想想,哪个皇帝愿意娶政敌的女儿做妃嫔?而且,杜鹤宏看似精明狡诈,实则愚蠢之极。他以为,钱雨农被皇帝杀了,你们就摆脱了官宦小姐的身份,可以进宫充作赞善进而妃嫔。却也不想想,没有了钱雨农,还有他杜鹤宏在你们小姐背后做势力。皇帝除非是喝多了酒,才会赞成让他将你们送入宫。即使你们入了宫也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从而飞上枝头变凤凰!”
宝琴冷笑道:“难道你就能帮我们进宫了吗?你也是宫里的太医啊!”
卜世人却话说得自信:“没错,我是太医,但我与朝中没有任何势力!转来转去,也出不了太医院的范围,能对皇帝的地位和权势有何威胁呢?只要你依我说得去做,我就能保证你和你家姑娘顺利夺得后位,取代周允贤!”
宝琴扬起柳眉,嘴角扯出一抹冷狐,愿闻其详地“哦”了声儿。
卜世人便将自己的谋划,合盘告诉给了宝琴。末了,他打量了下宝琴的伤势说,现在你们不能进宫,得等你完全恢复了才能考虑实行我们的计划。
闻言,宝琴倒抽了一口冷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衣冠禽兽,死死咬着嘴唇。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干草,抓得骨节都泛起了白光。
卜世人冷笑了声儿,观赏着看着宝琴痛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不无得意得一字一句地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带你回京。你就在我府邸养伤!至于你家姑娘,我会写了私信把她约出来跟你见面的!”
宝琴问道:“那你就准备等着我好了,再对付周允贤吗?”
卜世人道:“这个吗,我自有主意你就不用操心了!”
宝琴道:“我倒有一计可用!”
“什么?”
宝琴诡秘得一笑,为了达到为自家小姐夺得后位清除障碍,她竟不惜将满腹的聪明才智,尽数献给了蹂躏她的恶人道:“你设法,收买了太后宫里的宫女宦官,将周允贤的底细告诉太后…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卜世人奸诈地笑道:“当然明白!”
宝琴道:“我帮你出谋划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宝琴含蓄地说道:“放过我们姑娘!”她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定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果然,卜世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亮了,辰时初刻,永定门被守城将士从里面“嘎——”打开后,便有一辆简单质朴的单辕马车随着人流进了北平城。
午时退朝后,为了说话方便,朱祁镇便将锦衣卫指挥使袁斌叫去了乾清宫。皇帝也未及更衣,进门便问:“你适才跟那老东西说了什么,就把他吓得那副德行,不得不赞同朕的旨意了?”
“臣说,杜阁老知道宝琴昨夜去了哪里?臣想,杜鹤宏定会认为,宝琴被锦衣卫的人抓走了,担心她吃不了酷刑将自家腌臜勾当系数招供。是以…”
朱祁镇闻言,畅快得抚掌大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拍了下袁斌宽阔的肩膀称赞道:“好好好,你这一句话问得可真是绝妙!朕是该赏你才是!”
说着,便喊来了身边的内官喜宁,吩咐他从库房取过女贞进贡的皮草,作为赏赐送给了袁斌,让他用这皮草做两套冬衣。袁斌自是感恩不尽。
朱祁镇话锋一转道:“不过,朕希望,你尽快找到宝琴的下落,并着人去告诉他。只有那样,杜鹤宏若是知晓你并不是在吓唬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袁斌拱手道:“陛下颖达!臣这就派人暗暗查访!”
朱祁镇道:“很好,朕只想,允贤能够平安,无忧无虑得在宫里学医,行医救人,完成她的夙愿!一切可能威胁她的人都必须提早清除!”
“陛下对娘娘的深情厚谊,就算是民间的普通丈夫也难及万一!”
朱祁镇道:“你先去吧,若有情况便来告诉朕,或者去长春宫告诉皇后!”
然而,令朱祁镇始料未及的是,杜鹤宏竟在退朝后,秘密派人调查了宝琴的下落,得出的结果是宝琴的失踪与锦衣卫没有任何关系。
得到消息的杜鹤宏,眯起的眼眸眼底划过一道充满恨意的寒光。他抚着颌花白的胡须道:“这个袁斌,真是狡猾如狐啊,他说得就跟真的一样,连老夫都险些被他骗了!真是可恶!哼,想让我就范赞同皇帝的旨意,做梦!”
钱锦鸾道:“义父莫要生气。以鸾儿看,父亲官复原职倒也是好事!”
挑起一侧眼角,杜鹤宏耷拉的三角眼中闪过一道狐疑,“好事?怎么说?难道你不想入宫当皇后了吗?难道你就甘心周允贤独占你喜欢的男人?”
钱锦鸾不疾不徐得笑道:“义父误会我的意思了。鸾儿是说,父亲官复原职,您在朝中不就多了个臂膀吗?父亲好歹也是兵部堂官,手里也是颇有兵权的。若父亲真的倒台了,或者是被贬出北平,损失的可就是您了!”
“以鸾儿看,不如义父就顺应了陛下,赞同让父亲官复原职。虽说会耽误我进宫的时日,若帮的您在朝中巩固地位,抱住一家的富贵倒也值了!”
屋外虽已将近隆冬,冻得人都穿上了皮草棉袄。然,钱锦鸾的这番话却让杜鹤宏有种暖言一句三冬暖之感。一双看向她的三角眼里,闪烁着感动和赞赏的光芒。打心底觉得,钱雨农真是养了一个懂事的好女儿。
“义父,袁斌此人,您还是尽快想法除掉他。不然,有他在陛下跟前,您的富贵和官位权势,迟早有一天都会被他给毁了!还有东厂的那个王振!”
杜鹤宏叹息道“你的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钱锦鸾冷笑了声儿道:“义父这是在试探鸾儿吧。像您这般久经官场,足智多谋之人,自张老太后去世后你用了不到三年功夫便让三杨死的死,离职的离职,从从七品的存在的户部主事做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鲤鱼跳龙门。这会子面对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倒变成了个没注意的人了。”
杜鹤宏挫楞了下,却不忘继续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钱锦鸾可不上他的圈套,依旧是一脸的谦逊,绕着弯子避开锋芒笑道:“鸾儿相信,义父总会有办法的!”她可不想给杜鹤宏这个老狐狸留下个颇有手段,难以驾驭的形象。那样,杜鹤宏就不会帮她夺得后位了。因为,毕竟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子比一个精明老辣的女政客更合乎弄权人的口味。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心眼颇多,为了让我帮她进宫,谋得后位竟耍起了这般心思。唉,真不愧是钱雨农的女儿啊!
杜鹤宏是看透了这个小丫头,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她露出她的本姓,落了把柄给他拿捏的。不禁深深叹息了声儿,似是敷衍地抚了抚衣袖道了这么一句:“好吧好吧,待你们家人都落了根儿,我送你回去时跟你父亲商议吧!”
言毕,便拂袖走出了客房。这时,他心里也矛盾了。
心下揣度着,这小丫头看似温婉乖巧,懂事顺从。事实上,她的本性却跟那个郕王朱祁钰一个样,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倘若她那一日真的取代周允贤成为大明的皇后,还真难说到底对我,对整个杜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想一想,想一想到底还要不要帮她算计周皇后吧!
一路这么盘算着,不知不觉间,杜鹤宏便已走出了东边廊坊。他想,钱锦鸾说得也对,不管今后是否与之合谋后位,都得先扶起钱雨农这棵大树。
决定后,杜鹤宏便吩咐了府邸的差役,准备软轿进宫谒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