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玲珑局
杜蘅死后,他的月侍钩吻即位成为了新的第六右使。他的尸体被埋葬在了迷迭林――历代月巫使的冢茔。
“白苏,抱歉,我没能替你照顾好杜蘅,如果你怨我的话,请等到我死后再来找我报复,”我把杜蘅曾收集到的一瓶骨灰埋进土里,“就看在,我帮你们死后同穴的份上,好吗?”
“杜蘅,我最近,老是想起从前,我问你何为情,你告诉我,若是你只剩下一日寿辰,那么,你要和白苏共度最后一天,然后,亲手杀了他,你说,这就是你的情。”
“我要去找他,山海亦不可阻,大漠又如何?这条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或许,这就是我的情。”
“对了,等到来世,你们可不要再投胎到这月神之都了,去中原吧。我父亲给我讲述过,中原有一个皇帝,喜欢男子,为了不打扰心上人安睡,割断了自己的袖子。我想,那样的地方,总能容下你们吧!”
“你们在天上,可要保佑我找到他。”
“大人,夜深了,该离开了。”繁缕提着灯笼走开,惊动了满林萤火,点点微光浮动,如同漫天繁星。“好美!”少女的眼中露出痴迷的颜色。
“腐草为萤。你看着美,却不知,这些虫豸到底吞噬了多少尸骨。”我回过头,看着收回手,一脸心有余悸模样的繁缕,“走吧。”
“你如今,修炼的如何了?”
“回大人,繁缕如今正在修炼御火与御器之术,皆已至三成。”
“不错,等你御器炼至七成,我便带你去惊雨轩请灵。”
“谢大人,繁缕一定会抓紧时间修炼的。”少女的语气平静中难掩惊喜和自傲,还很稚嫩。
我不自觉的心软了,“繁缕,我必须提醒你,人,就相当于一个容器,能容纳的东西有限,你记住,贪心不足,便如巴蛇吞象,只是自寻死路。”
“繁缕明白,但是繁缕相信自己的能力。”
也罢,她既听不进去,我又何必多言,少年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却不知,撞了南墙再想回头,便晚了。
回到舜华殿门口,忽然一道黑影闯出,我和繁缕同时闪身躲过,只听院内传来忍冬的声音,“大人,快抓住茵陈,他又发疯了!”
这头我刚反应过来,繁缕便已出手,她拔下头上银簪掷了出去,在她的控制下,银簪径直刺向了茵陈,见状,我默念法决,催生出两根巫藤,一根抽向繁缕,一根缠住了茵陈,迅速捆住了他。而繁缕被我惊扰,气息反噬,吐出一口鲜血,银簪也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人,为什么?”繁缕捂着胸口,看向我的眼光有不可置信和丝丝怨毒。
我看着茵陈被忍冬和众花奴扶走,扭头,伸手勾住她的下巴,“那你,又为何要伤茵陈?嗯?你只是想帮忙抓住他,你觉得自己不会伤他多重,还是你以为,他一个疯了的小小花侍,比不上你,伤了又怎样?”
“繁缕知错了,谢大人教诲。”繁缕低下头,恢复了温驯的模样。
“谢?呵呵,我打了你,你不怨我么?”
“繁缕不敢。”繁缕头埋的更低了,似乎真的是在畏惧。
“繁缕,你要记着,这个舜华殿,还是我的地方,你一日不是第三右使,这地方,就一日轮不到你插手,这里的人,也就一日轮不到你处理。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下一次,否则,我就得重新考虑考虑,下一任第三右使的人选。”
“繁缕知错,以后不敢再犯了,谢大人宽恕。”
待繁缕退下后,我便去了偏殿看忍冬和茵陈他们。“茵陈如何了?”
“回大人,茵陈花侍现在太过激动,一有人靠近便会被他攻击,奴等近不得身。”
只见茵陈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抱着脑袋缩在床脚瑟瑟发抖,嘴里还不住呢喃着:“我什么都没看到……怪物,有怪物,没有,我没看到,饶了我……”
“什么,他在说什么?”
“他说,有怪物。”拒霜突然推开门从里屋走了出来。拒霜与我一样,在那一日不慎被毁了容貌,甚至比我更为严重,我不过是烧毁砸落的柱子在面颊上添了疤,他却被人用利器划伤了大半张脸脸,狰狞可怖。痊愈之后,他便每日青丝敷面,看起来恍如地狱恶鬼,更是吓人。
“罂粟大人,尊贵的第三右使,你本就未曾给过我们一丝怜惜,现在又何须此般作态?”他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像剑刃刺破乱石,听的人很是难受。
“呵,原来我还做错了,自你们来我这舜华殿,我自问不说待你们多好,却也不曾亏待半分,如今怜你们可怜,反而叫你们怨上了我?!”
“哈哈,怜我们可怜,不,最可怜的其实是您啊!”拒霜忽然狂笑了起来,“毕竟,我们只是被怪物迫害,您,却是爱上了一个怪物?”
我眼前一黑,一把抓住他吼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怪物,谁是怪物,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嘘,我不能说呢!”拒霜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把食指放在自己唇边,瞟向角落的茵陈,“我的下场,在那儿呢!”
“好!你不说是吗?”我狠狠推开他,“来人,花侍拒霜背主犯上,把他给我压到怀清堂去。”
“多谢大人恩典,”拒霜扫视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屋子,扭了扭脖子,“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呢!”
“那么,本使就祝你,在怀清堂待的安心。”
两个花奴押着拒霜离开了。
我注视着茵陈良久,最后下了决定。“把茵陈送去幽兰斋。”
“大人,您真的要这样做吗?”临走时,忍冬看着我,他的脸一半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此时,我知道我应该安慰他,虽然木樨修炼毒术,但毒医一体,只有她可以治好茵陈的失心疯。虽然这样的话,他也可能会丢掉性命罢了。但我没有说,我只是对忍冬说出了我的真心话,“与他相比,所有人都无足轻重。”包括我自己。
父亲曾说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世上,从没有无法选择,只看哪一个更重要。而那个人,或许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为了他,我可以舍弃一切,包括所有人的性命,包括自己所坚持的天地良心。我从来,都只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所谓善良大方,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他罢了。
大祭司又再次召见了我。
同当初一样,我被大祭司带入揽月楼,一如既往的看着他缝制布偶。如果是曾经,我还是有这个闲心的,现在却是坐立难安。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自己错过怀清堂和幽兰斋的消息。
“你不开心?”男孩忽然开了口,声音如珠落玉碎。
我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来了揽月楼这么多次,大祭司从来都未与我说过一句话。此时见他搭理我了,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他,“大祭司,您离开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他却没有再理我,又继续低头做起了布偶。我有些挫败,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
“哪里都没去,在休息。”男孩突然开口,说罢,看着我,仿佛在说,我说完了,你该转过来了。
我感觉有些好笑,没想到大祭司不仅有孺子之身,还有稚儿之心。等等,“您是说,您一直在揽月楼,那为何,扶桑,不,宫主没找到您?”
“没人。”
“您是说,没人来找过您?不,怎么可能?扶桑说过,他翻遍了整座揽月楼……”看着大祭司疑惑的表情,我的嗓子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是啊,那也仅仅是扶桑说的而已。
可笑他几句话,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可是那又怎样呢?毕竟只有宫主,才有自由出入揽月楼的权利。
只是,扶桑,你为何要这么做?
现在,我甚至不得不怀疑,消息走漏之事,也是扶桑的暗中操作。
月宫之所以可以长立月神之都数百年,皆是法度严明,壁垒森严之故。城民曾有戏言,月宫的飞虫,都无法飞出宫墙。数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消息流露民间,导致了第一次民间发生暴动。
原来,一切都只是扶桑布下的的一个玲珑局,如同天罗地网,囚住了所有人。
自我从蜃镜回来后,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越发读不懂扶桑了。
每个人都在变啊,扶桑,也再也不是当初光风霁月,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回不去的,终究是回不去了。
回忆起蜃镜十年后,我对扶桑的最后一点心思也淡了,结果今日,反而又生出了点惆怅。或许,我是在惆怅,当年自己曾放在心上的那个少年,终究还是被时光无情吞没了吧!
只是,也容不得我惆怅了。
我抬头望向天际,远方,还有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