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杨氏此时早已端坐正中，她的右下首隔着一个座位坐着侧夫人钟氏，见到我只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转头继续给她儿子擦拭着脸上的水渍。梓斓弟弟此时已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被井中的冷水一激，不住地打着喷嚏。

侍立一旁的翠红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却又把头低了下去，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整个大厅充斥着肃穆而压抑的气氛，我移步上前恭敬地给杨夫人行礼：“梓栎见过大娘，大娘安好。”

“嗯。”杨夫人点点头，端起茶轻啜了一口。

“见过钟姨娘。”我侧过身子向钟氏行礼。

“哼，不敢当！看来栎少爷的身子是无碍了，都可以跳出来欺负兄弟了！”钟氏阴阳怪气地说完，猛然转头瞪着翠红，斥道：“你这丫头是怎么照顾主子的，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竟让小少爷跑到这个‘病包儿’那儿去。沾了一身晦气不说，还差点淹死在井里！要是斓儿真有什么闪失，十个你也不够抵命！”说到最后，钟氏的手指已然戳到了翠红的额头上。

“咳咳！”杨夫人将茶碗往几上重重一放，开口道：“妹妹也太过口无遮拦了，哪儿有亲娘咒自己儿子淹死井中的。不是我说你，当着孩子们和下人的面，你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纵然栎儿有错在先，妹妹你也实在不该出言相辱。”

“我……”钟氏颇不服气，杨夫人抬手止住她，看向我道：“栎儿，刚才发生的事我已听了你姨娘跟翠红两个的回禀，现在大娘想听听你怎么说。你放心，如果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大娘我会一碗水端平，绝不会偏了谁护了谁。”

杨夫人说完这番话，堂中又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了一眼姨娘怀中仍未从惊吓中回转过来的斓弟弟，然后跪了下去。

不待众人各异的反应，我向杨夫人道：“大娘，正如姨娘她们所说，球是栎儿扔进井里的。栎儿不该因为弟弟的几句话就心生怨愤，报复弟弟，害他落水受惊。都是栎儿的错，请大娘责罚梓栎。”

我之所以会说“正如姨娘她们所说”，是相信即使钟姨娘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翠红却万万不会。杨夫人对府中下人的管束很严厉，如果有人胆敢胡言乱语，事后一经查出必受重罚，即使这个人是受了主人的指使或威胁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事发紧急，钟姨娘就算想落井下石，也顾不得和翠红这个当时唯一的目击者串通。

杨夫人没料到我丝毫不作辩解，怔了一下，叹了口气温言道：“栎儿，不是大娘说你，斓儿比你小，即便他说话再不中听，你这当哥哥的也该让着些他。唉，罢了，既然你已承认过错，大娘就不得不秉公处理。有错当罚，家规不能废。香菱，去取家法来！”

杨夫人的贴身丫鬟香菱应声进了内堂。

“大娘，梓栎有个请求，望大娘能答应。”

“是什么，你说吧。”杨夫人点点头，见我仍跪在地上，又叹了口气道：“地上凉，你身子弱，先起来再说吧。”

我并未依言站起，而是道：“栎儿请求大娘答应，由娘亲来执行家法。”

不待杨夫人开口，钟氏便抢先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家法向来由府中专人执行，栎少爷你可别坏了府里的规矩。姐姐，这种先例可开不得，否则人人都找中意的人代为执行家法，将军府岂不乱了套了！”

“够了！”杨夫人突然一拍桌子，不仅钟氏立刻噤声，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从未见一向温和持重的杨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将军府到底是你钟云嫣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左不过是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且不说栎儿并非亲手推斓儿下水，认真追究起来，你这个当娘的看护不周、管教不严，还教你儿子说那样的话，本夫人是不是也该将你执行了家规，拉出去打一顿呢？”

几句话堵的钟氏哑口无言，斓弟弟被吓得整个人都傻住了，呆呆地望着杨夫人，想哭又不敢哭。

“好了，谁也不要再说了！”杨夫人缓了缓语气，继续道：“栎儿身子一向不好，若由府中执事来执行，罚重了万一有所闪失，将军那里也不好交代。”转头对取来家法的香菱道：“你辛苦一趟，去请凌夫人过来。”

我倒没有杨夫人那样的考虑，只是希望由娘亲来执行家法就好。记忆中，娘很少抱过我，很少与我亲近，更不用说对我进行管教。小到衣食居所，大到教习先生，从来都是大娘一手操办的。我一直都很渴望娘亲对我的关心，哪怕她能与我多说几句话，哪怕她能管教我一次。

正胡思乱想着，娘已经迈入了正堂。在看到我的时候，她明显顿了一下，眸中透出几许焦虑与不安。就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让我欣喜不已。这一刻，我想着娘亲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娘与杨夫人见了礼，杨夫人便道：“栎儿的事想必香菱在路上都说与你了。栎儿，你娘都来了，你也别跪着了，先起来。凌妹妹你坐下，姐姐想听听你怎么说？”

于是娘坐到了杨夫人左手边的椅子上，我也起身，低头立于一旁。

“姐姐掌家，栎儿如果真闯了祸，坏了规矩，妹妹觉不姑息纵容。还要因着妹妹教子无方，该向姐姐请罪才是。”娘说着便要起身行礼，被杨夫人止住。

“难得凌妹妹如此识大体。”说着，杨夫人看了一眼钟氏，继续道：“这次的事，也不全怪你儿子，但毕竟也是因他而起，该罚还得罚。念在栎儿肯主动认错，身子单薄，就打二十板吧。香菱，将家法拿给凌夫人。”

“是。”香菱将放置家法的锦盒开了盖，捧给娘。

“这……”娘亲望了眼盒中的花梨木板子，疑惑地看着杨夫人。

“这是栎儿要求的，我答应了。他是希望由你这个娘亲来亲自管教他。”

娘闻言看过来，我连忙走到她跟前跪下道：“孩儿请娘亲责罚。”

正堂静得只剩下板子落下的声音。我趴在娘的腿上，忍受着板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屁股上，却并未觉得有多痛。

“凌妹妹可真疼栎少爷，生怕怀里的人儿一碰就碎，打得如此小心翼翼。我对我们家斓儿都没这么手下留情过呢。”才刚打了几下，钟氏的冷嘲热讽便飘了过来。

“云嫣！”杨夫人呵斥道。钟氏见目的已达到，适时收声。

娘亲听了她的话，顿了片刻，将我的身子向她怀中揽了揽，然后再打下去，板子的力道明显加重了。我能感觉到娘揽着我的手在颤抖着，但我已顾不得想别的，因为疼痛正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虚弱到连板子都承受不住吗？可是这种不断加剧的疼痛和眩晕的确正在吞噬着我的意识。我最后看到的，是堂外斜阳穿透树叶投在地上的斑驳光点，正逐渐在我眼前化成片片光晕，然后一点点的消失，直到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月上柳梢，银光沐浴下的林间小道上，有两个身影相对而立，赫然是叶红阁阁主纪妏娴与射出柳叶飞刀的那位少年。

“让开！”纪妏娴一剑在手，冷冷望着面前的清秀少年。

“不让，我答应过爹，不会让你再去做这等危险的事！”少年回应得干脆利落，并且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

“闭嘴！还敢提你那个混账爹！”纪妏娴抽出长剑，抵在少年的脖子上，怒道：“萧云天，你若是不让，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血溅当场！”

“不信！”少年仰脖迎着剑锋，面上毫无一丝胆怯与退让。

“你！”纪妏娴愤恨地收回长剑，指着他道：“真是和你爹一副德行！那天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早将那帮叛徒一网打尽了。都像你这般不愿累及人命、优柔寡断，我叶红阁早就不存在了！我不杀叶湘她们，便是后患无穷。你阻止了我，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难道非要踏着别人的鲜血才能成就你的江湖地位，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你才会快乐？”少年扬起脸望着眼前的人，觉得好陌生。他一字一句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会再阻止你！不过，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哼！好，真好！”纪妏娴怒极反笑，恨恨地盯着他：“居然和你爹当年说得一字不差！既然如此，你已无资格再阻止我，滚开！”

纪妏娴决然转身，擦着少年的衣襟而过。无人看到，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

少年呆立原地，直到身后的人完全消失在小道尽头，才肯回头望一眼，已是清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