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如烟散
百多年前,我还不满十二岁的时候,我的哥哥穆子修已经成年,并成为了最年轻的暗杀者,担任着影卫统领的职位,其实哥哥在十五岁之时,已经名扬八荒,穆家也一直以此为傲。在耀眼的光环背后,所有人以为哥哥是开心的,但是我知道,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说过他最开心的时候是成年之前,周游四海,见过了很多美景,遇到了很多人和事,每次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到我闭关的后山山洞静静地等我出关。那时候我每次闭关都会幻想,我是不是再走出来的时候,能看见哥哥呢。他送给我很多在游历的时候买的小礼物,有木簪子,有颜色艳丽的石头,也有草绳结成的小鸟,每一样都是那么普通,我却感到特别珍贵。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从来不敢想象去拥有的,父亲从来不让我碰这些东西。
这世间给我关爱最多的,只有我的哥哥穆子修。我的母亲早逝,而父亲从来都是严厉的样子,哥哥不在的时候,我只能夜晚偷偷想念哥哥,还有从未谋面的母亲,但是我除了知道母亲死于一场战争,所有有关母亲的事都不知道,父亲从不提起。
每个月我几乎都要闭关一次,修炼父亲规定要完成的术法,出关之后还要去父亲那里接受检查,倘若没有按照他的要求修炼成功,他就会用法杖狠狠地打我,而我从来不敢哭,从来不敢流泪。
因为我知道,越是软弱就被打得越重,我没有哥哥那样高的天赋,有很多时候,闭关出来,看着失败在手中的术法,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恐慌,想着父亲一定在院子里,执着法杖等待着我。可是时间长了,我便已经习惯了,为了少挨一顿打,开始废寝忘食地修炼着术法,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我一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成长,伯父负责培养影卫,很少在家,我对于父亲的目光一直读到的都只有严厉,和有时候我术法失败之后的失望。只有那么一次,我在术法失败之后遭到反噬,一口鲜血忍不住吐出,我强忍着胸腔翻涌的疼痛,努力地站稳跪下,等待中法杖的落下。可是出乎意料的,法杖没有打到我的身上,我看见含泪的父亲,一脸心疼的哥哥,还有满脸泪水的子安。
我强忍的泪水没有止住,哥哥抱着我,哄着我,将我抱回了房间,子安稚嫩的哭喊道:“父亲不要再对姐姐那么严厉了,不要再打姐姐了,你打我吧。”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胸口一阵疼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湿了胸前的紫衣。
那几天,哥哥没有再外出执行任务,而是极为难得地抽出时间陪着我,带我去后山山顶看日落,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哥哥出门的时候,还怯怯地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父亲远远地对我点了点头,我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进了心里,像是干涸已久的土地上终于流下了雨水。
崖边残阳如血,哥哥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游历的事迹,我听着感到很新奇又很羡慕,风沙漫天的沙漠,有着顽强生长的胡柳,有这味道苦涩的沙枣,还有响着铃铛的驼队。繁华温暖的地域,雨是温柔的,雪也是温柔的,像母亲的手。
我听着听着,鼻子一酸,泪水又止不住地留下,哥哥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道:“哭吧,哭吧,你还只是小姑娘,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就要像哥哥一样,担任起穆家的责任。”
“哥哥,你快乐吗?”我抽着鼻子,在他面前,我总是不能做到坚强。虽然他得到了很多荣耀,可是,我隐约感觉到,他并不快乐。
他苦笑了一下,看向远处正在消失着的霞光,往日的冷傲不复存在:“子弦,哥哥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但是你要记住,抱怨和逃避是永远不能去做的。想要得到更多,就要失去更多,但是却有很多时候,失去了很多,也都不能得到什么,反倒是有很多得到的,都不是你想要的。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我的人生不允许我简单。”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又抚摸了下我的头发,继续说道:“子弦,你要坚强,你看看着落日,很美对不对,但是终究是要消失的。但是即便是消失了,还会有明天,一样事物的消失才能催生另一样事物,有时候我在想,浴火重生,大抵就是先置于死地而后生。”
“哥哥不能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坚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一定不要放弃生存的意念,只有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坚持自己的信念,以后的你会遇到更多的困难,你会有更多怎么也数不完的苦痛,但是,这都不重要,有时候,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你可以没有天赋,但是不可以没有坚持,等到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你才能支配别人。”
我想了许久,仍然是想不通为什么平时少言寡语的哥哥会对我说那么对莫名其妙的话,他苦笑着理了理我鬓边的乱发:“哥哥已经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我很清醒。子弦,未来还有很多秘密在等着你。强大起来吧,你要做可以展翅的鹰,答应哥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不能轻言放弃,知道吗?”
我茫然点点头,去不明白,那个霞光灿烂的山崖上哥哥所说过的话,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渐渐地明白了其中道理,哥哥在那一刻,有多么绝望多么不舍,可是一切都迟了,多年后的人和事,都回不去了,即便是还回得去,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原来未来真的有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职责等待着我。
那几日,是我短暂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随即哥哥的离去,父亲虽然没有再像以前那般严厉,动不动则杖责,却也是不放松功课。
我更加努力地修炼术法,我坚信我足够强大的时候就能够像哥哥那样离开云山的时候,可以去大漠,去温暖水乡,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地域,看从未见过的景色。这种信念支撑着我在枯燥乏味的苦修中有了一丝安慰。
直到十七岁我能踏出穆家的时候,看见了花家的两位子辈,我才觉得,我活在别人的光芒之下,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有种自卑已经挥之不去。花复湮有天赋研习占卜术,成了花家重点培养的人物,花复月继承了韩家剑术,两人都是族中优秀的卓绝可跟九皇子凰羽比肩的人物。
见过凰羽的人,都不禁被他的孤傲所震慑,第一次见到他,他立在战马之上,拉开弓箭,一箭便射下了半边天空的飞雁,凌厉的气息仿佛能将天空生生地撕扯成两边,天边的云霞都被撼动了几分。冷冽的眼神扫过满地的血色,英挺的侧脸透漏出的桀骜不驯,极像哥哥的感觉,几乎刹那间动乱我的心弦。
那时候的我,还从未在修炼中露过面,没有参加过新一辈的选拔,亦没有像哥哥那样少年闯荡四方,几乎没有人认识我。穆家的子辈都是长辈培养,合格之后直接听任与皇室,只有哥哥例外。
我远远看着花家大院满树的梨花盛放,花复月长剑白衣,在花香缭绕的庭院中立着,花复湮在满树梨花之中缓缓站起身,梨花从肩上发上带落,温软得像一汪氤氲着雾气的秋水,一旁的凰羽一袭黑衣,在满院的梨花之中本该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他那时候温柔地看着花复湮的眼神,隐藏了一身的冷傲,竟然也柔和了几分。我顿时间感到一阵无奈的自卑。
那一对璧人,是怎样的天作之合。
之后的许多事,我都不太记得,因为我成年之后,便担任起了暗杀者的责任,我带着所有的不信任和看不起的目光离开了穆家,离开了云山,开始了我暗杀的生活,昼夜不分的日子。
永远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凤皇命我去刺杀白族的将军,我在他把妻子的尸身运回故乡的路上埋伏着。一连等了三天,才等到了秘密护送妻子尸体回乡的白族将军。趁着夜色正浓,我运起术法,催动早就布下的结界,树叶化作利剑向他们刺去。白族将军的身手远胜于我,若不是他极力护着棺材,我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那次虽然是一场苦战,但是初出茅庐的我,怎么也不肯放弃,一路追杀,一路堵截,终于在伤痕累累之后,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回去复命之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将他与他的妻子的身体烧成灰烬,一起洒向了江流,这是他临死前的心愿。
我带着一身的伤走到云山,其实那次刺杀我是失败的,若不是对手一心愿死,我都不能得手,我忍着肩上流血的伤口走上云山,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穆子弦,你还能活着回来啊?”我抬头看见站在松树上的花复月,一袭白衣几乎跟积雪化为一体,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打量着满身血污的我。我有种被取笑的感觉,心下一冷,正想像他袭去,可是肩上的疼痛却让我迅速冷静下来。
我收拾好心情,疲惫地奔回了家中。此后的每一次的执行任务,每次我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云山,他都会站在松树顶上对我戏谑地一笑,说道:“你还能活着回来啊。”
开始的许多次,我都是痛恨他的,但是时间长了,竟然也是习惯了,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不算的上是什么朋友,却用这样的方式,等着我归来。
对于花复月,我一直是无言以对的,明明是温润公子,可是在我面前,却像无赖一般,时常取笑我捉弄我,实在是,给我黑暗的生活更增添了一份黑暗。可是却有一点欣喜,在我的世界中,很多时候跟很多人都是冷淡的,哥哥常年在外,我已经许久未得见他,我对人冷淡,别人对我亦是冷淡,只有花复月,喜欢取笑我,让我的生活有那么些许的不同。
记忆回到当初,也未尝不是没有温暖,至少会思慕九皇子凰羽,不止一次的回想那一次他马上拉弓的身影,也会期待回云山的时候会在松树丁山看见满目取笑的花复月。虽然,花复月会取笑我不会梳发髻,即便是梳出来了也是歪歪扭扭的难看。这似乎无法让他走入我的生活,直到发生的那一件事。
我留着的哥哥送我的小玩意儿,被父亲偶然间发现了,父亲大怒,罚我跪在大院中,在我面前将我收藏的一切震成了粉末。用法杖狠狠地砸向我,怒吼道:“你是不是我穆家的女儿,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也岂是你该碰的,你执行任务都有失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的哥哥一样,担当起穆家的责任。”
疼的不是身体,而是内心。那晚大雨,我没敢回房,而是一直跪在大雨中,执着地不肯离开。花复月撑着伞来看我,将我狠狠地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我冰冷的身体。一直没生什么大病的我,却在那场大雨后,生了一场大病。
浑浑噩噩之中,做了许多残破不堪的梦,可是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唯一记得的,即便是死后两百多年后仍然记得的,那个温暖的怀抱,像哥哥的怀抱,我想开口叫一声哥哥,却看见是花复月悲哀担忧的眼神。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对镜笨拙地研究如何梳妆,不敢尝试穿繁琐的女子服饰,我似乎更愿意变成另一个人。
之后的太多太多事都在匆忙之间遗忘了,亦或者是在两百年的禁锢已经太久,可是记得那一刻的温暖,怎么也不能遗忘。
其实忘不掉的还有那个暖风的午后,那一场安宁地可怕的死亡,火刑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