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廷杖
“噶”地声儿,杜府书房的单扇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随之,仆人的禀报,恭恭敬敬地传入正在沉思的杜鹤宏的耳畔:“老爷,兵部尚书钱雨农来访,还带着他的女儿钱锦鸾。老爷见,还是不见?”
一个“见”字,毫不犹豫地从杜鹤宏的嘴里吐出。不消再多说,仆人也知道该如何安排,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钱雨农的来意,不言而喻!杜鹤宏想,他是该与这个利益相关的朝廷高官,麾下干将商议一下如何对付皇帝了。
来客厅与钱氏父女相见时,杜鹤宏则是一袭家常的鹤氅,头上戴着乌沙东坡帽。起初,他是想换一身官袍出来见他们的。然又细细思量,觉得还是家常一些的好。那样显得彼此更为随意和亲近,最重要的是让钱雨农不要灰心。
咱是一家人,一根儿绳上的蚂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不必为女儿之事担忧。一切有我为你们策划,你还担心做不了皇帝的老丈人?担心家会被抄?
当然,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在钱雨农看到他的这身装束时,就已经心领神会了。与他一起从灯挂椅中站起,迎接主人的钱锦鸾也是一袭家常的衫裙。乌油油的头梳成堕马髻偏在脑袋的一侧。低下的长发在系着发带垂在身后。
父女两见到杜鹤宏,作揖的作揖,福礼的福礼。
杜鹤宏也还之揖礼,眯缝着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看了一眼福礼的钱锦鸾。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下竟然冒起一股淫邪之意。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脸蛋就好似剥了皮儿的荔枝般,可想脱了衣裳也必定是冰肌玉骨惹人心醉了。
这么的个美人儿,要是抱到床上,压在身下…
想着想着,杜鹤宏竟然忘情地,吞咽了下嘴里垂涎的唾液。钱雨农也是官场中的老油条,阅历丰富的可以写一部厚厚的书了,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
钱雨农扯了下嘴角,心里不禁一阵儿冷笑。
老色鬼,竟打起了自己义女的主意了。看来,为了钱家未来的尊荣和权势,势必要满足一下这个老色鬼,给他送个绝色的妞儿也好给我们做个眼线。
想到这里,钱雨农轻轻咳嗽了声儿。杜鹤宏好似被醍醐灌顶般醒了过来,不得不收起自己对钱锦鸾的意淫,也轻咳了声儿解除被钱雨农看出心思的尴尬,也不再去看貌美的钱锦鸾,皮笑肉不笑道:“坐,都请坐下吧。”
其实,适才不止是钱雨农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是钱锦鸾也看了出来。因为,杜鹤宏意淫的心思一时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竟从眼睛里流露了出来。
吃多嚼不烂的老骚货,都白了毛还改不了色心的公猫,竟想将魔爪伸到我身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来找你,就是为了本姑娘的皇后之位,你的哪点贪腥的心思,我爹早看出来了。所以才叫我认你做干爹!
三人落了座儿,钱雨农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将来意说了一通。他一边说,杜鹤宏一面思量着该如何对付朱祁镇,既能达到让钱锦鸾坐上皇后宝座的目的,又能保得住杜家的所有家产和党羽们的性命。
待钱雨农把话说完,将苦水倒尽之时,杜鹤宏便也心有谋划了。
于是,他如此这般跟钱氏父女一说,听得钱雨农情不自禁地拍手称赞,直叫阁老妙计!就连一向倾心朱祁镇的钱锦鸾,也顾不得心爱人的名声了。
丁香送走了汪美麟后,便与桂枝回自己屋里坐针线了不必细说。
瞬了一眼桌上的那本《女四书》,朱祁镇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对伏案纪录病历和医案的周允贤讥讽道:“看不出啊,你的美璘姐姐在这方面,还真是持之以恒!非要将你也打造成女夫子,木头女人才罢休。”
周允贤直起身子,一面蘸墨一面为自家金兰辩解道:“元宝,你也别这么说她。虽说,她现在性情大变,观念思想再不与我一路。但我们终究是这么多年的姐妹。她这么苦口婆心的,也是为了我好啊。”
听这话,朱祁镇伸出手在她额上弹了个暴栗,笑得十分顽皮地道了声“傻丫头!”眼神中满是宠溺,满心里却都是赞赏。果然没有看错她,真是个善良,重情重义的丫头!
周允贤吃痛地“哎呦”了声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噘着嘴的模样落在朱祁镇眼中是那般的娇憨可爱。惹得他情不自禁侧过脸,在她颊上落下一吻。
随意地靠在书桌上,朱祁镇手附在周允贤的脸蛋上,歪着头笑道:“乖乖,既然如此,你就好好读一读这部书,算是回报你美璘姐姐的一番苦心了。”
还未等她“嗯”一声儿呢,朱祁镇便将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威胁”地提醒她道:“看看而已,可不要一头囊进去出不来了!你要是真看过头迷瞪进去变成了女夫子,我一辈子都不会踏入长春宫半步,还会找很多很多的妃子!”
周允贤笑了,扬起下颌反问了一句:“元宝信我吗?”
一个“信”字,朱祁镇说得毫不犹豫。闻此,周允贤开心地笑了:“那不就是了嘛,为了你,我也不会一头囊进去变成女夫子,木头女人的。”
朱祁镇弯起食指,轻轻地带着无限宠爱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戏谑地笑问道:“为了不让我找许多妃子,不理你了?”说罢,不禁皱了下鼻翼笑了起来。
周允贤也皱了下鼻翼,手底下拍了下他的手低声道:“我看你敢!”引得朱祁镇哈哈大笑了起来,开玩笑道:“果然是河东狮吼,是该学些妇德了。”
周允贤“噗嗤”一声儿,也笑了起来。
恰在这时,窗棱外传入双喜的声音,“爷,娘娘身边的丁香姑娘说,有一句重要的话,务必得尽早禀报。现下正在外廊等候传召。”
“那就叫她进来吧!”朱祁镇笑道,一面说一面看向周允贤问道:“是不是你教育的,这丫头如今也学的像那些大臣们似得,禀报事还要通过内官?”
周允贤嘻嘻笑道:“我怎么知道呢!或许她是跟别人学的吧!”
话落,一袭女官服色的丁香便恭敬抱腹而入。周允贤歪着脑袋看着丁香,眉眼含笑道:“你有何重大军国要向陛下禀报呢?”
丁香皱眉,嗔怪道:“娘娘!我说的可是正经事,都是为了你好的!别嬉皮笑脸的!”
话落便引得朱祁镇朗声笑了起来,笑得他直打颤道:“什么叫江山易移,本性难改。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丁香丫头不见她主子的时候,即使在我跟前也倒有那么点女官的样子,只是一见到她主子本性就暴露了出来。”
丁香撅起嘴瞅了他们夫妻一眼,心里腹诽,这小两口子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天生一对儿捉狭鬼!不知在闺房里闹腾什么,又拿我来取笑了。
周允贤收敛了戏谑问道:“说啊,是什么事?”
丁香道:“适才,我听万岁爷说,杜鹤宏因担心爷恼了要抄他的家,唬得不敢反对娘娘做皇后了。可依着我看,娘娘和爷也不要高兴的太早了。那杜鹤宏是什么人,想必爷该比奴婢更清楚。他岂能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
朱祁镇皱了下鼻翼问道:“你是说,杜鹤宏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当然!万岁爷难道忘了是谁设计,将我们姑娘骗到郕王府邸?既然不能让郕王取代万岁爷,不如杀了郕王以绝后患。可是,以他内阁首辅的权势,岂能随意动藩王的?只有利用娘娘,借用万岁爷之手来个一箭双雕!”
“丁香这话说的极有道理!我想,我当初看到杜鹤宏那副认怂的样子,得却是得意忘了形,差点连他的本姓都看不清楚了。回来一番瞎高兴。”
周允贤眉眼含笑地拉过丁香的手,话语中满是感激和庆幸道:“是啊,若不是丁香这一提醒,我们可要吃大亏了呢!”
丁香道:“这些年,我与娘娘一处长大,咱们的心都是贴得紧紧的,半刻也不肯离。娘娘待我像亲姐妹似得,为娘娘的事情操心还不是我应该的吗?娘娘这么客气,倒是和我生分见外了呢。再不许如此了!”
周允贤含笑答应了声儿“好!”
靠在书案边角的朱祁镇扬起下颌,一派正色地说道:“允贤啊,现在照丁香如此说,朕得赶紧下诏册立皇后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周允贤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闻言,朱祁镇扬声,朝外面吩咐了声儿:“双喜,传旨给文渊阁大学士王海,让他为朕拟诏册立周氏为后。再让司礼监太监沈顺将皇后印绶玺子拿来!”
双喜问道:“万岁爷,是将皇后的印章和绶带都拿到周娘娘这里吗?”
殿内的朱祁镇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了句:“废话,还不快去!”
双喜答应了声儿是,好似放到地上的兔子般,一溜烟儿跑出了长春宫。
朱祁镇越过杜鹤宏,将拟定诏书,票拟的权力交给文渊阁大学生,内阁次辅的郭善珍,自然是看中了他与杜鹤宏是不共戴天,争权夺利的政敌关系。
没错,很快,郭善珍研墨铺纸,挥笔而就便将一封册立皇后的诏书拟定好了,又拿给另外几个阁老看罢,写了票拟递到司礼监,由执笔太监沈顺送到掌印太监王振的手里。王振自是支持周允贤的,毫不犹豫就将诏书盖了章。
然而,也就因此,惹出了朝臣言官们的一片哗然,也给了杜鹤宏一个对付皇帝的机会。于是乎,在印章和绶带都送到周允贤的面前的同时,言官们关于礼法的奏章,也好似一座泰山般压在了朱祁镇的身上,让他透不过气。
这些奏章若是冲着他来的,倒也罢了。他不想与这些朝臣们计较,有道理的,他也可以采纳这些建议。可是,这些言官们却在奏章中攻击周允贤,各种谩骂侮辱之词不堪入目,就好像倒刺般扎在他的心里,恨得他瞳仁欲裂。
“呼啦啦”一桌子的奏章,连同朱笔沉砂无一幸免地被垂足坐在返朴归淳匾额下,古铜盘龙宝座中的朱祁镇猛然扫落在地。
顿时,乾清宫中狼藉一片像是被打劫了般,惊得伺候在侧的一众内官,宫婢呼啦啦地跪了一地齐声劝着“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此时的他,就好似一只在自己统治区域,见到了不速之客的雄狮般,竖起了背部的鬃毛,咧嘴龇牙,怒目而视。他那一双俊朗明澈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似是恨不得将这座华美庄严的宫殿,也给化为焦土灰烬。
双喜的一声儿“万岁爷…”唤得声音都变了,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转动眼珠,朱祁镇扫了一眼被他扫落在地的奏章。缓缓地,他蹲下身一本本地又看了一通。然而,这一遍,他却看得不再是内容而是落款。用心将每一份儿奏章的署名,签字票拟的官员名字都记在了心底。
好好好!你们若是真的懂得何为大义,何为大仁,又如何会写出这般不堪入目的文字欺负个医者仁心的女子。有本事将责任都推给朕啊。是朕故意让次辅越权拟诏,是朕存心不把内阁首辅放在眼里,是朕想册立周氏为后…
朱祁镇真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替心爱的女人不平,越是恨这些读死了书的禄蠹不懂得大仁义,只晓得沽名钓誉,以毁谤君主吹毛求疵为荣。
他“嚯”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吩咐道:“传旨给司礼监,下架贴廷杖!”
双喜努力地压抑下腔子里那颗狂喜的心,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躬身明知故问地请示道:“万岁爷这是要廷杖谁?”
“凡是参与诽谤皇后的,三品以上的廷杖三十,五品以下的廷杖二十!没命逃出一劫的,革去官职,家属流放三千里。逃出命的,与杜家一起没收所有家产,革职查办!明言告诉他们,有种冲着朕来,少欺负一个弱女子!”
听得皇帝要廷杖这些上奏的文官,还要流放他们的家属真是乐坏了双喜。其实,他也只是个内官而已,没有资格权力参合朝政与文官有利益冲突。他只是希望,朱祁镇能在这件事上彻底地失去人心。这是主子交给他的任务!
只是,皇帝的一句“与杜家一起没收家产”着实吓了双喜一大跳。他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愤怒之中的朱祁镇,颤颤巍巍地问道:“万,万,万岁爷要,要抄了,抄了杜,杜阁老的家?是,是真的吗还是…”
朱祁镇骂道:“混账东西,这也是你能问的话,还不赶紧去传旨!”随即,拿起一份奏章狠狠地丢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双喜的脑袋上,疼得他呲牙,却也不敢再啰嗦什么,赶紧撒丫子照着皇帝的吩咐去办事了。
旨意发到了司礼监,由沈顺执笔写下驾贴交由王振盖章时,却并没有这么顺利。王振扫了一眼沈顺的下架贴,随手撕了个粉碎,看得沈顺犹如丈二和尚,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一向与陛下同心同德,与杜鹤宏等文官势不两立的王振怎么会放弃报复的机会,撕碎了为皇帝拟定的廷杖下架贴。
“王公公,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知,万岁爷…”
王振拿他那双下垂的三角眼,狠狠地晙了一下传旨的双喜,以及拟定下架贴的执笔太监沈顺,操着太监特有的强调骂道:“糊涂东西!官儿升的快,却越发得不会做事了!明摆着啊,这就是姓杜的设下的圈套等着万岁爷钻呢!”
“万岁爷年轻气盛,未免有些心思浮躁,一时气恼做错决定。你们也该学学魏征,不畏逆鳞地劝一劝反倒眼睁睁地看着万岁爷上套。忠心何在?”
双喜故作委屈状地嘟着嘴说道:“王公公,不是徒弟们顶撞您,是您没有亲眼看到万岁爷被他们气成了什么样子。奴侪不信,王公公见了还会不心疼!”
沈顺翻了他一个白眼,转脸对王振道:“是,是的,王公公教训的是。奴侪们年轻,经历得也浅。见着万岁爷被气得掀了桌子,料想那些文官定是在奏章中说了忤逆犯上的话,逼得万岁爷不得不走这一步却不曾想到这么深。”
王振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吧,还是沈公公说的巧,到底是在万岁爷驾前伺候过的。”随之,他又鄙瞥了一下站在神顺身后的双喜,冷言讥讽道:“双喜小子是该学习一下,省得自以为自己能的什么似得,把别人都当了傻子!”
“是,奴侪记下了。”话虽是这么说,然一双藏于墨绿色内官服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藏于腔子里的心早已恨不得即刻让沈顺和王振去死。
王振轻轻哼了声儿,绕过书案,坐在大堂的椅子中。
由一旁的小内官伺候着铺纸研磨,提笔专门就阻止廷杖一事给朱祁镇上了份奏疏,希望皇帝能够消消气,理解下自己忠君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