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福兮祸所伏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万岁爷准了刑部的判决!”
这日辰时,便有郕王潜伏在宫里刺探消息的细作,将这一好消息通过郕王的贴身内官贾俊生,告诉给了正在与杭紫苏用膳的朱祁钰。郕王朱祁钰手里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夹着盘子里的菜,一面吃一面问道:“什么判决?”
贾俊生的一句“秋后问斩!”听得朱祁钰激动地掉了手里的筷著,话说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果然如此?这,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想到,杜鹤宏这老东西还有以德报怨的一面。真是平日里错看了他。”
身旁与之一起用餐的杭紫苏,却是心里的醋坛子都打翻了,黑沉沉,酸溜溜的醋汁儿沾在五脏六腑上,就甭提多难受了。她自然不敢对郕王表现不满,只能将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到为郕王办事的贾俊生身上,狠狠瞪了他一眼。
贾俊生瞄了她一眼,心下有些怯怯然,却也因郕王在场量她也不敢看主人打狗,做出让殿下更加疏远她的蠢事,也就大着胆子蔑视了杭紫苏一次。
只管看着郕王一人,讨好地笑道:“殿下,杜鹤宏这老东西哪里会让您占他的便宜?这次帮助殿下,其实是想殿下欠下他的一笔人情债,让殿下为上次周允贤的事对他感到愧疚!殿下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郕王朱祁钰笑道:“哼,只要能让美璘心甘情愿地嫁给我,这点儿人情债算什么?我也只想利用一下杜鹤宏在朝中的分量罢了。至于他想我怎么报答他,那么就让他做梦去吧!凡是与皇兄作对的事情,我一律不会做!”
“我不但不会与皇兄作对,我还会帮助他,一起对付杜鹤宏!”
“殿下的意思是…”
郕王朱祁钰道:“当然是取得皇兄的信任和宽恕啦!我还没有在北平待够呢!即使我要回郕州,也不能这么灰溜溜地被皇兄因罪责撵出去!”
贾俊生讨好地笑道:“殿下英明!”
“过些日子,你就帮我准备一车丰盛的聘礼去汪府!孤要亲自向汪太医求亲,美璘入府就是正妻王妃。今后汪府一应家务全由她做主裁决!”
朱祁钰的这一席话是笑得非常痛快地说出口的,却听得一旁用膳的王妃杭紫苏痛彻心扉,气得五脏具碎,六腑衰败,一张花容月貌此时也黯淡起来。
然而,她又不能恨自己的丈夫,因为她还要只靠着这个男人一辈子,不能因为小小的争风吃醋,就彻底失去他的信任和宠爱。如此便不值得了!
是以,杭紫苏只有将一肚子的苦水和怨恨,都积攒在心里,等待日后报仇了。她强迫自己装出无所谓的贤惠模样劝说朱祁钰道:“殿下,虽说我们不必为此事觉得欠了杜鹤宏人情。但以妾看来,致谢的表面礼仪还是不可缺的。”
朱祁钰闻言,扭过脸看向她问道:“你是说让我去向杜鹤宏致谢?”
杭紫苏笑得十分狡诈地点点头。无需多言,朱祁钰也知晓她的心意。遂令人先备下了一份厚礼,让郕王最为倚重的心腹贾俊生送到杜府上去。并说,殿下得陛下口谕,必须得在五天内离开京城,现下正在府邸收拾行囊。
潜台词便是,殿下没有功夫亲自去尊府当面致谢,还望阁老见谅。
扫了一眼送来的礼品,杜鹤宏冷笑一声儿道:“真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啊!都是先帝的儿子,虽说陛下性子浮躁乖张,与老夫又不对付。但就为人处世而论,少了些许阴暗手段,多了许多的光明磊落,比郕王强了十倍不止!”
钱权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老爷说万岁爷的好话呢!”
杜鹤宏捋着颌下花白的山羊须,一张肌肉下垂的脸上露出狡诈的笑容。说皇帝的好话,也只是在跟郕王作比较而言。就今日早朝,皇帝就册立皇后之事,跟他们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呢。直指他杜鹤宏结党营私。
放言说,要想朕娶钱锦鸾,除非让朕先抄了杜鹤宏的家!若是周允贤在宫里发生任何意外,你们和钱锦鸾就得去给她陪葬!
杜鹤宏想,朱祁镇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也就示意自己的那帮人,暂且不要再和皇帝提册立钱锦鸾为后的话了。周允贤死活于他而言,简直不值一提。然而,现下皇帝却将她的死活与他们的死活套在了一起,着实令他无奈。
下朝回家,却又接收到郕王这般虚情假意的致谢。
这让杜鹤宏不禁将他们兄弟两儿的处事和为人,做了自己的一番评价。他想,幸亏皇帝是朱祁镇,而不是朱祁钰。不然,他会活得异常的劳累。
这时,耳畔传来管家钱权的话语:“老爷,这郕王狡猾的紧啊,这样做分明就是不想与老爷有任何牵扯,得罪万岁爷。我听人说,上次万岁爷因他欺骗周娘娘一事气得不轻,放言将他轰出北平。”
“恰巧,这次,又是他自己舔着脸皮求老爷帮忙,利用程村霞除掉程峰元,一箭双雕地搬开了取得汪府千金的障碍。此事真相若被万岁爷知道了,倒霉的可就不止是老爷了,就是他这个皇帝的亲弟也获罪不轻呢!”
“郕王今日送礼过来,致谢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与老爷做个了断!以奴侪的浅薄见识,他既想与老爷做了断那就依着他吧。如此对老爷有利无害!”
闻言,杜鹤宏细细琢磨了一阵儿,也颇觉钱权此言有道理,遂点点头。
自从得知程村霞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后,除了对朱祁镇,周允贤提早点醒了她表示感激外,似是对男女之情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谁都行。总不过是箕帚之妻,从此相夫教子,侍奉舅姑罢了。
倒是周允贤,担心自家金兰因程村霞之事懊丧,整日以泪洗面心情郁结,伤及玉体,故而三天两头叫师傅汪俊将汪美麟送进皇宫,陪伴聊天。
今日也不例外,在汪俊的辅导下,周允贤将治疗妇科疾病的针灸掌握后,得到汪俊的颔首认可,便陪着前来的汪美麟一起回到长春宫。
见自己送于她的那本《女四书》依旧躺在书架上,就像一部新书般没有任何抚摸翻看的痕迹,汪美麟不禁叹息了声儿。
同在书架前翻看医书的周允贤转脸问道:“姐姐叹什么气?”
汪美麟瞬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周允贤,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啊你,我算是白操了你的心。这本书你果然连翻一翻都不曾,就更别提我那日跟你说过的话了,更是耳边一阵儿风般,忘到了瓜哇国去了吧!”
“姐姐!”见她有些生气了,周允贤走到她身边,抬手抚上她瘦弱的肩头道:“姐姐别生气嘛,你看看这些要紧的医书我都还没看完呢,师傅几乎每天早课都要我默写书上所记载的临床症状和治疗的方法,哪里有功夫…”
屋里就只他们姐妹两个,此时,汪美麟也顾不得尊卑,只当她是昔日的贤儿妹妹,故而说话也随便了许多。
她拿出长姐的架势,蹙眉瞧着周允贤,气鼓鼓地说道:“父亲糊涂油蒙了心,分明知道你进了宫做了后妃,就是嫁人了。他不知劝你遵守妇德,安分守己勿要被人抓住了把柄,反而越发纵着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闻言,周允贤真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满口道学,遵守礼教,将学医视为不中用之事的女子,就是曾经医术精湛,医者仁心的好姐妹。她的美璘姐姐变了,变得连她都不敢认了。周允贤知道,她们已不是同路人了。
然而,汪美麟待她的心,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汪美麟的确是为了她好,才说出适才是那番话,话虽说的有些重,周允贤腔子里的心却是暖暖的。
她拉着汪美麟的芊芊玉手道:“姐姐,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教导我,是担心我在这宫里不好过,被人抓把柄,妹妹岂能不感激姐姐的心?”
“只是你不知道祁镇他不喜欢我看这道学的书。说那不是真正孔孟之道,而是朱熹编出来害人的。他说,好好的女儿家,学得像个没心没脑的木头人,哪里像个女人。他不喜欢活木头。我喜欢祁镇,不想失去他的心。”
汪美麟却冷笑道:“男人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你竟还相信情爱,相信他们?你若这般一意孤行,看看到时候群臣围攻之时,他还助你不助!”
周允贤的一句“我信他!”说得底气十足,没有半分的犹豫不安。她反劝起了汪美麟道:“姐姐的心情我理解。然而,世上人千千万,哪里就一个性情了?程村霞心里没有姐姐,并不能说明这世上就没有了男女之情。姐姐最是个明白的人,又何苦因噎废食,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年华?”
“可是…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这一世的情爱都给了他,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男子。昔日也见他对我温柔体贴,格外上心。怎么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汪美麟说着,越发觉得伤心便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周允贤揽臂,将她搂入怀中,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她手抚着汪美麟的头发叹息道:“如此,也难怪姐姐伤心绝望了。我竟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了吧。只是这颗心,也只有将来有了孩子再收回去吧。毕竟,男人可以不爱,孩子却不得疏忽。”
她话音刚落,周允贤便听得殿外熟悉的声音:“允贤呢,可回来了?”不禁抿唇一笑,元宝回来了!遂答应了一声儿,唤得却是“祁镇!我在呢!”
“哦,你今儿回来地倒早啊!赶着后日就该考试了,你可复习好了?”话说着,朱祁镇便已转过屏风墙进了长春宫的正殿暖阁。一袭藏蓝色圆领龙袍,腰上系着装饰大带。头上戴着银边的黑色翼善冠,想来是更衣后往这来。
汪美麟赶紧从春凳上站起身,屈膝行了个福礼道“参见陛下。”朱祁镇像是才看到她一般“哦”了声儿,抬了抬右手道:“起来吧!”
他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便有周允贤体贴地送上桂花蜜水。两人相视一笑,从不见半分举案齐眉的疏离和尊卑之礼,有的只是从心的恩爱,看得汪美麟艳羡不已,却又无法理解他们这样能否长久。
朱祁镇笑道:“允贤不久就要被册立为皇后了。”听得两人具是一愣,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他,一脸疑惑。
朱祁镇解释道:“朕今日将册立皇后之事,提到了今日早朝的章程中了。”
周允贤却是柳眉一蹙问道:“祁镇,你…”
朱祁镇却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我知道,你又该说我急躁了,担心朝中的那些阁老大臣们反对。你就放心吧!允贤说的倒也准,那杜鹤宏老东西果然拉着他的那帮党羽走狗出来反对。还劝朕册立那个钱氏为后。”
周允贤偏着脸看向他问道:“那你怎么说?”
侍立在一旁的司礼监太监沈顺看懂了朱祁镇的眼色,便接过话替皇帝说道“娘娘最了解万岁爷,您想他能答应吗?万岁爷说,若是尔等非要朕册立那姓钱的为后,先让杜鹤宏将所有的家产都交到国库和户部充公。大明的皇后,非允贤莫属。若妄图伤害允贤,就仔细摸摸腔子上顶着几颗脑袋瓜子!”
朱祁镇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一脸得意地冷笑道:“当时,那老东西一听这话就闭嘴了!哼,果然是贪腐来的万贯家产,比义女的皇后之位更实际!”
言毕,引得周允贤和汪美麟,以及桂枝都笑了起来。
沈顺和朱祁镇的一番叙述,听得周允贤好似饮了桂花蜜糖水般,心里甜丝丝的。
“所以,”朱祁镇拉过妻子染着药香的手在自己掌中,微然一笑道:“所以你就放心好了,即使我拒绝了他们,你在宫里也照旧是安全的。”
周允贤道:“我信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见他们夫妻甜腻恩爱,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他人,汪美麟遂带着丁香等人退出了长春宫。临走时,汪美麟对丁香说道“一会子若娘娘问起,你就告诉娘娘说我告辞了。若一时闷了,我再来陪伴娘娘。”
丁香福了下身子,笑着说道:“好的,美璘姑娘慢走。”
汪美麟笑着点点头,转身绕过屏风墙走了。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倩影,丁香不禁哀哀地叹了一口气。
桂枝笑问道:“好好的,姐姐叹息什么?”
丁香叹息道:“这汪姑娘真是个命苦的女子。虽说,姑娘比她幸运些,遇到万岁爷这般知疼知热的人儿。但现在还没个正式的名分。我想那杜鹤宏也不是能善罢甘休的人,他又岂能真如万岁爷想的那么简单,就此放过姑娘。”
桂枝蹙起了两道翠眉,疑惑道:“姐姐是担心姑娘?”
丁香道:“我这一生的心,都放在了姑娘的身上。拜菩萨求佛祖的,我只愿姑娘一世无忧无虑,平安安康再嫁个好的夫君,我就心安了。今儿一听万岁爷这么说,心像是被提起来了般不知如何是好。”
桂枝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是说万岁爷无法保护姑娘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自古福祸相依,即使万岁爷是好的,对姑娘也没的说。可是,朝中的那些言官阁老,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我想,他们这会子不敢动姑娘,不是害怕万岁爷,而是为了稳住他,致使万岁爷放松戒备罢了。”
桂枝担心起来问“那,姑娘岂不是危险?你,是不是要提醒下万岁爷呢?”
丁香说道:“为了姑娘,我会试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