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棒喝
正统七年深秋,刚修缮好的黄河堤坝不知何故又缺了口子。
一时间,居住在黄河南岸的河南信阳的百姓,又一次拖家带口地往外地逃难。只是,这次大水来得太过猛烈,也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一个村子里,能活着逃出去的人不过寥寥几口,更多的百姓都被猛兽般的洪水冲走了,竟连尸体也不知飘向何处。
房屋倒塌千万,田里的庄稼也被猛兽般的洪水淹死了。
汇报灾情,征求朝廷增派人手下来散粮赈灾的奏报,一份儿接着一份儿用快马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里,堆满了大明天子朱祁镇的案桌。
朱祁镇虽算不上是个十分有作为的君主,却是个心底纯善的皇帝,平素里勤政爱民。一看到奏报,他即刻令内阁首辅杜鹤宏,拟定诏书发往户部,令户部尚书于冕,侍郎艾玄清负责向灾区拨款了。
在将款项和赈灾粮草,发往灾区的诏书下达后,朱祁镇对前来辞行的于冕说:“朕之所以让你担任户部尚书,主持此事,一则,朕观察了你许久,知你为人刚正廉洁,酷似乃父,足以为百姓做主,为民请命。”
“再则,朕也有意让你监督侍郎艾玄清。这人是杜鹤宏的党羽,朕担心这家伙会暗箱勾结信阳知府孙中旺,在赈灾钱粮上做文章。”
于冕是个极聪慧的人,不消朱祁镇将话说得太多,提醒太露,他便能心领神会。郑重地作揖对皇帝道:“陛下放心,此次运送赈灾物资,协助守备重新修筑堤坝,臣定亲自督查,监工,不会让贪官污吏从中渔利半分。”
朱祁镇满意得笑着,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了声:“好!”
须臾,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英气清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问道:“于冕,朕听说,你父亲认了允贤做义女,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她,她现在也算是臣的妹妹了。”于冕腼腆地一笑说道。提到周允贤,于冕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家中看到他们的情景。
当时,自己还不知道他是皇帝,只觉得他行为放诞,出言不逊,还带着粗话,张口老子闭口放屁,简直就像个市井的小混混儿,缺家教的纨绔子弟。他想,若不是后来与父亲一起进宫面圣谢恩,即使当初他亮出了身份,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个放诞不羁,出言粗俗地像个膏粱的人会是皇帝!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皇帝竟然一点儿也不忌讳女子在外行医。不但不忌讳,反而处处维护她,为她提供行医的方便。而且,他与允贤配合也倒默契。说句真心话,皇帝与允贤妹妹站在一起,的确非常般配,一对璧人。
至今,于冕还记得自己发现“郑公子”是皇帝时的心情,真是震惊极了。
“做得很好,于冕。”朱祁镇的一句赞扬,将于冕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明白皇帝的意思,当初面圣时,皇帝就嘱咐过,不要告诉允贤,他的真实身份。他们父子言出必行,诚信如果,这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又增加了一倍。
于冕道:“陛下,允贤妹妹她现在去了永庆庵,心情不是太好。或许还是因为元姑娘的事情吧。臣觉得,此事对她的打击还真不小。”
朱祁镇叹息了一声儿,点了点头颇为赞同于冕的建议。思索片刻,他抬起头说道:“你去忙吧。只是,运送钱粮的路上,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所谓家贼难防!若实在不行,朕就让袁斌派锦衣卫的人暗中护你。毕竟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臣遵旨。”于冕郑重地向朱祁镇行了揖礼后,退出了乾清宫。
不到两日的功夫,城外就涌入了大量的难民。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好几天都不曾吃饭喝水了一般。
拖家带口地坐在永庆庵的山门外乞求援助。
因为他们相信,普度众生的佛祖,一定会让这里的“菩萨”帮助他们避开苦难。庵里的主持静慈师太是伺候佛祖的人,自来又是慈悲心肠的人见着躺在寺庙山门外的难民,哪里忍心轰走不管?于是,让尼姑们打开山门,让他们在永庆庵避难休养。
俗话不俗,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些逃难的信阳百姓,在住进寺庙没几天就被后来涌入的难民传染上了病症。断断续续有人发烧呕吐,腹痛难忍,腹泻,却时间很短,便秘中有米状颗粒又不似脱水。
静慈师太见状只得去找周允贤,蹙眉对她说道:“周小娘子,你也都看到了,现在涌入的难民都得了瘟疫,却没有人给予救治,根本就不知他们到底得了什么病,竟传染得这般迅猛。几天功夫就死了几十个人。我怕这般下去,死的人越来越多不说,还会有更多的人染上此症不治而死。现下,也只有你懂得医术,会治病了。你能看在菩萨佛祖的面儿上,救救这些可怜的人吧。”
“我,我,师太我,我不会治病啊,真的不会…还请您去城里找惠民药局的大夫来看诊吧。实在对不起,允贤并不是见死不救,实在是…”
话还未说完,斜刺里横插来一个他们熟悉无比的声音:“还说不是见死不救,哼,某些人不是口口声声说医者仁心,想要做大明朝第一的女大夫吗?怎么,就因为一次失误,受了挫折就灰心丧气地准备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吗?说出来,也不怕臊得慌!”声音的主人三步并为两步地走到他们面前。
“元宝,你这是…”静慈师太诧异地看着来势凶猛的郑齐,正欲再说什么时,身边的周允贤已被怒气冲冲的郑齐一把拽住了胳膊,狠狠往后院拖去。
他力气之大,恨不得把她的手臂给拽折了。
顾不得周允贤娇嗔喊疼,郑齐连拖带拽地,将她拉到寺院中难民居住的棚子外,手指着那些病怏怏的难民,一双瞪着周允贤的眸子里,似是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周允贤,你给老子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病成什么样了?适才师太的话,我也都听到了,几天功夫就死了几十个人。”
“师太苦口婆心地求你救治他们,你呢?满嘴里医者仁心,立志要做大明第一女大夫,竟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疫症折磨视而不见,你良心何安?”
“我,我就是个灾星!我害死了爷爷,哥哥,还害死了容婆,欧阳嫂子和元姑娘。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郑齐,不是我不救他们。而是,而是我,我治不了别人的病,反而会害死他们。我我…”
还未等周允贤把话说完,就被郑齐恨铁不成钢地断喝:“放屁!”
周允贤低垂着脑袋,掀起眼皮儿怯怯地窥了他一眼“郑齐…”说实话,她还真没有见过他这幅义愤填膺,怒其不争的模样,倒真被他吓住了。
郑齐斜斜地瞬了她一眼,冷笑道:“灾星?我耳朵没出毛病吧?你一个行医之人,竟也相信这样的鬼话?周允贤,你就是个懦夫,笨蛋!你若是真的放弃了医学行医之路,不如我们就撩开手,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罢了!”
一通连珠炮似得责骂之后,郑齐竟没有半分怜惜地,将她推倒在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院走去。此次,他是真被周允贤给气得不轻了。
谁知,刚挪动脚步往前走,身后就传来周允贤委屈的哭喊:“郑齐,你回来!郑齐,你给我回来!”趴在地上,疼得她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如何也比不了心里的委屈。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般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受不起他带给自己的委屈。
前几日,她还在心里提醒自己挥剑斩情丝,致谢过后,就不再与之来往。
可是…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埋藏在周允贤内心深处的不舍,终于像埋在地里的岩浆般喷射了出来,蔓延了她的整颗心。委屈的泪水,也一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趴在地上,哭得都快要断气了。
郑齐叹息了一声儿,心终是不忍的。
适才那般责骂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刺激她发昏的头脑,挽救她将要断裂的毅力。郑齐看不得她这幅没出息的窝囊样儿,更不愿她放弃理想。
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心上人,郑齐走到难民棚子外,从袖子里拿出糖豆,递给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示意她送去给周允贤。
这小女孩儿的父母,一个在家乡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另一个在逃难途中饿死了,就连唯一活着,带着她逃离家乡,走到永庆庵的祖母也因染上了疫症,昨天不治而死。小小年纪的她,真真成了孤儿,承受着连大人都未必能承受的巨大痛苦。她的遭遇,郑齐是有所耳闻的。
之所以这么做,郑齐是想要提点她,看看这个小妹妹,眼睁睁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命丧黄泉,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都没有被打倒。
难道,立志于做大明第一女大夫的你,竟连个小孩子也不如吗?
小女孩儿来到周允贤身边,蹲下身抬起小手儿为她拭泪,奶声奶气儿道:“姐姐不哭,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说着,她转身,用小手指了下郑齐,继续说道:“姐姐,那个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吃了,就不痛了。”
说着,她将手里的糖豆塞进了周允贤的手里,并站起身,伸手捞着周允贤的胳膊,努力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周允贤将糖豆含入口中,丝丝清凉香甜,从她的口中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抬手,她怜爱地抚上小女孩儿梳着丫髻的脑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眸,却定定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灾民帐篷外的郑齐,投来感激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