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奴婢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从前我与锦弦交好时,也时时幻想着要有一日同他有个圆满。一向粗枝大叶的不才本公主在下也开始做好了洗手作羹汤的打算,一天三趟的往织锦司跑,寻得一匹看得上眼的大红色布料,便光明正大的往我自己的寝宫里扛,有时偶尔见得件月光银白的衣裳,也会乐呵呵的带给锦弦,让他府里的绣娘给他做上几身合身的衣裳。
我时时想着,在我与锦弦大婚那日,定要昭告全国,将这事办的光光彩彩、热热闹闹。
我一向以为,锦弦那般纤长的身段,若是裹上身火红的新郎官衣裳,定是相当漂亮。于是乎我那时每每倚靠在他肩头时,脑子里尽是一派火红的场景。铺天盖地的红色绸缎,熙熙攘攘的宾客祝福,我戴着满头金钗和步摇,等待着我的心上人与我盖上顶红绸子的盖头,喜娘扶我坐进一顶前来接亲的软轿,四周是为我保驾护航的高头骏马。
漫天夜色下,一张微微被酒气熏得有些微红的脸,用一柄镶着翡翠的白玉杆淡淡挑起我的盖头,我面前一寸寸浮现出一双清亮醉人的桃花眸。
洒开来的漫天桃花落英缤纷,渐渐将我眼前一派景象遮掩起来。
我暗自在心底描绘了许久的画面,却在那一日悬崖下的猎猎风声中烟消云散,变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用力的甩在我的脸上。
眼下未央宫里一行人面面相觑,茶杯里的热气依旧在浅浅的氤氲着,空气里茶香渐浓,锦弦冲我微微笑着,眼前的景象与从前极是相似,极是让我动容。
我半晌不曾回话,锦弦又轻轻动了动嘴唇:“铃铛,你可愿意?”
我脑子里的漫天桃花呼啦一下全变成了凛冽的刀片子,哗啦啦的砸到我面上,划得我神思一下子清明过来。
我偷偷斜着眼睛看了眼依旧淡定自若的容聿,心下快速的过了一遍,想着先将这一会应付过去才是,便定定神,不去看锦弦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上前微微福了福身子。
“回陛下,铃铛自幼薄命,也清苦,心下唯恐不能承受龙泽,耽误了陛下的兴趣。”
我低着头,听见锦弦笑了一声,听得我心里抓心挠肺,像生吞下了几百只牙尖嘴利的耗子在我腹腔里折腾个没完。
“你这般说辞,可是在拒绝朕?”
我顺下眉眼,拒绝吗?
这样程度的就叫拒绝了吗?
那当初我被告知是自己一心想要嫁的那人命了一众暗卫将我推下了悬崖的时候,我耳边猎猎风声刀子一样剜进我喉咙的时候,我捡回一条命却看见曾经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挽了个陌生女子意气风发的接受百姓朝拜的时候,心里的那种风暴般汹涌而来的悲伤和绝望,是不是叫做拒绝呢?
我喉头慢慢涌起一阵血液的腥味。
锦弦身后的一众小宫女现下依旧低着头,模样乖顺得很,不愧是能被选进未央宫在天子身边当差的人,听到锦弦与一个寻常丫鬟说出这等荒诞不经的话竟也能风云不惊。只不过那一张张温顺的面孔下面,恐怕已经将我做了个小草人,上面扎满了粗细不一的钢针。
眼下这一众宫女,怕是没有一个不想嫁给锦弦当他后宫众多嫔妃之一的。怕是心里正念叨着,为什么这等殊荣不是落在她们身上。
我凉凉的垂下眼角,咬咬牙直接双膝一软,甚没出息的跪倒在了未央宫殿里厚实的地毯上。
“禀陛下,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奴婢实际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奴婢惶恐,承蒙陛下错爱,但奴婢也不愿做个无情无义之人,今日奴婢宁肯以死明志,也绝不能让自己这分小心思污浊了大殿的圣洁。”
这一番话出口,我自觉说的滴水不漏、八面玲珑,既表明了我的态度,也表现出了我的谦卑,将自己贬进了尘埃里,膝上有些柔软的触感。
锦弦依旧淡淡的笑着,一双眼睛温柔的化不开。我看不太清楚容聿的面色,他的脸好像凝结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好像是他面上下起了雪,一片空虚的苍白色。
滴漏响到了第三刻,我才听到锦弦说话的声音。
“铃铛,你可是觉得朕尚且不如你那位心上人,才这般拒绝了朕?”
我这心上人一事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再者言,就是真的有了这么个人,在现下这个光景,举国上下还有谁能位高权重过锦弦这个皇帝?
我顺下眉眼温温顺顺的回答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奴婢那心上人不过一凡夫俗子罢了,怎么能与陛下您相比?奴婢如此说,不过是感慨自己福薄罢了,没有那个福分去消受陛下的恩泽,实在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恳求陛下能成全奴婢,奴婢定当对陛下感激不尽。”
正说着,容聿慢慢站起身开了腔,冲着锦弦微微颔首道:“陛下,这不知不觉已经日薄西山,眼看已经是快要晚膳了,那么微臣便先行退下了。”
语罢,对着我淡淡扫了一眼道:“走吧。”
锦弦坐在金丝垫子上,面上的笑意不曾消减半分。
“今日朕宣相国来下的这盘棋,果真收获甚丰,相国府上的随侍婢女甚有趣了些,什么时候给澈儿身边也安排个铃铛这样的丫鬟,她现下身边那个,朕瞧着不大欢喜,已经嫁到相国府上的人,还望相国能代替朕多照顾着些。”语罢,眼神落到地上,对着我微微勾了勾唇角道:“你起来吧,朕看着你倒是个温厚的,顺眼的很,回府去跟你那心上人好好的有个善终,相国那边你便不必再多操心,朕准许你奴役的文书时期到此为止了,从今以后你便可过上自由些的生活。”
我心下倒是一愣,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一番对我相当有利的话。如此一来不但给了我一个台阶下,还将我以后的去处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了,这样即使我这个假身份凭空消失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我顺下眼睛道:“奴婢谢陛下隆恩。”
说完,才慢慢抖着膝盖站起来,即使是在如此柔软的地毯上,我这么跪了这个把个时辰,双腿现下也酸软的厉害。
容聿又冲着锦弦伏了伏身道:“陛下交代的是,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将公主照顾的周周全全,绝不让陛下再跟着操一点心。”
语罢,便站起身,待两个小宫女低着头打开殿门,才将一只脚踏出殿外,我便赶紧跟着慢慢离开。
身后,锦弦看着前面一黑一青两抹身影,唇畔不自觉的下滑了几寸,突然眉头紧蹙,喉头里涌起一阵腥甜,整个身子向前一倾,一口鲜血便在浅色的地毯上开了朵血红色的罂粟花。
眼前那抹青色的纤细身影,模模糊糊便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模样,耳边众人乱作一团的声音钻进耳朵,却听得已经不甚清晰,眼前的视线里,那两人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黑暗里,张开眼睛,能看到的依然是黑暗。
那一抹天光渐渐消失,像一把尖细的利刃,划破深不见底的黑暗,反应出一片绝望而孤独的颜色来。
下一秒,四周飞舞起无数梅花花瓣,又渐渐地在旋转过后消失了个干净。
天地像一只黑色的布口袋,最后收起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变成了一片汹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